"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惜年 作者:渥丹   序   潘希年始终记得八岁那年,她跳过一支舞。   那是夏日的黄昏,客人们聚在看得见海的花园里,空气中满是柠檬结实的芳香,晚霞温柔而绚丽地远远飘在天空的另一头,投下的金光把每一个人的脸都点亮了。   那一天妈妈穿着玫瑰红色的裙子,黑色的缎面鞋尖上,镶着一朵白色的绸花。她拉着潘希年的手,弯下腰来带着她慢慢跳:一步、两步、三步,停;一步、两步、三步,停。她的头发就这么被海风送了几缕拂到潘希年面上,因为痒潘希年笑了起来,而这个时候,父母换手,由父亲带着她继续跳。父亲很高,腰弯得更低,他笑着一遍遍地叫她的名字,他带她转出一个又一个花样。   后来父母被叫开,只留下潘希年一个人在场边,他们越走越远,她一再地叫他们,可是谁也没有回头。这时一双手伸到眼前,那声音劈开轻柔的音乐和旁人的笑语,对她说:“我们接下去跳。”   曲子的名字她早不记得,后来设法去找,还是一无所获。可是她始终记得那支曲子的旋律,更记得那是一支漫长的舞曲,连同那一日的夕阳、柠檬树和笑声,永远地定格在那里。   船难   程朗在耳边详尽地报告着最新的诊断结果和手术意见,费诺却发现自己走神了。隔着一道玻璃所见的影像或许多少有些失真,但病床上那张小小的脸此时分外苍白无光,记忆里漆黑的长发被剪去了,剩下的都被锁在绷带下面,偶尔冒出来的几缕也黯淡着,而像极她父亲的长眉此时紧紧拧住,竟是连在梦中也不能有片刻的安歇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牵着跳舞的那个小姑娘,被潘越和艾静轮流牵在手里,跳起来的时候清脆地笑着。大家都喜欢这个灵巧的孩子,在潘家夫妇招待其他客人的时候都抢着哄她玩,教她跳舞,她也不怕生,乖巧伶俐,瞬间就收买了所有客人。   这些往事他都还记得,只是风华正茂的一对璧人如今已经不在,当年那个只到他腰间的小姑娘也这样大了,时间的洪流,来得竟是这样快。   这时病床上的动静拉回神游八方的他,转眼之间程朗又回到了病房,里面再一次忙碌起来。费诺被拦在外面,隔着玻璃墙看着她还是闭着眼,却在痛苦地摆着头,嘴唇费力地一张一合,看起来是在说:“妈妈,我痛”。   自从船出事,身为潘家夫妇弟子、同乡,又是忘年交的费诺就一直在为各种不得不为之的程序奔忙着——事发现场、医院、警察局、火葬场、墓地,再到医院,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将近两个礼拜的时间里,他就再也没有哪天是好好睡过的了。纵然如此,当看见潘希年那个口形的一瞬间,那些因为疲惫而被强制压下去的沉痛还是不期然地翻了上来。   但接下来的事又迅速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费诺看见程朗伸出手来在潘希年眼前晃了两下,然后又是两下,才慢慢放下,转过身去向护士交代什么的时候,看了一眼还站在病房外的自己。   目光里隐约包含着不祥的预兆。费诺自认并不是一个悲观的人,此时竟也是觉得心口一块重重下沉,睡意随之烟消云散,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军忙碌成一团的病房里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朗走了出来,对也迎上去的费诺说:“情况不妙,之前片子里拍到的血块的确压迫住了她的视觉神经。她失明了。”   脑子里的那根弦一下子绷紧了,费诺想也没想地打断程朗的话:“手术的成功率是多少?!‘程朗看了他一眼,还是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下去:”血块的位置比较敏感,如果手术,除了视觉神经本身的问题,大脑皮层和其他神经都有可能受到影响。类似的病案我们医院接到过三例,一例手术成功,另外两例一是救回了命但是终生失明,还有一例没有下手术台。“这个答案显然不是什么好消息,但面前这个男人已经是脑外科的青年才俊,费诺想了一想:”你的意见呢?“如果要手术,也不是现在。明天等上班了,我会请神经科和眼科的大夫来会诊,看看有没有别的可能。”说到这里程朗也停顿了一下,对费诺说,“费诺,你也不要绷得太紧了。这孩子能捡回命来已经不容易,乐观点想,也不是没有患者等待手术的过程中血块自己消去而重见光明的前例。而且如果她、当然还有你,下定决心动这个手术,我也保证为她找脑外科的第一把刀。”   费诺苦笑了一下,没有接话,这时程朗又说:“她已经醒了,就是身体很虚弱,精神欠佳,去看看她吧。”   病房里静得几乎可以听得见点滴落下的声音。正在一旁无声忙碌着的护士看见他进来,拿手比了比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潘希年,费诺点头表示对此已经知晓,然后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打量着病床上看起来已经入睡的女孩子:她垂着眼,眼睑微微颤抖着,修长的眉毛倦怠而温顺地伸展开,光洁的额头自得简直有些触目惊心了。   她明明成年了,但或许是这半个月的沉睡,又或许是本身的长相,使她看上去依然像个娇美的少女。她还是更像潘越,却有着和艾静一样的眼睛和嘴。这样想着,逝去师友的面容再次浮现在眼前,他看见还年轻的他们,甚至还依稀地看见了更年轻的自己。也就是这样的恍惚中,费诺差一点错过了那叹息一样的声音:“妈,是不是你……我浑身都痛……”   他俯视那张苍白虚弱的面孔,尽量温和地开口:“希年,你醒来了。”   潘希年怔了一怔,美丽的眼睛睁开了,只可惜毫无光泽,黯淡一片。她又很快合上眼,像是在努力回想,这个孩子气的举动让费诺隐隐觉得不那么酸楚了。他并不着急,也不指望这个只见过几面的孩子能记得他,这个时候潘希年开口了:“是谁?”   希年“,我叫费诺……”   他的话被打断了:“哦,费诺,是你。”   还由不得费诺稍微表示出诧异,她竟然微弱地笑了一下:“护士小姐说不能开灯,但是我听见你的声音,没想到是你……''   话音未落,她的笑容很快凝固住,短暂的空白过后,苍白的脸上五官扭成一团,继而失去血色的双唇也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而这一切的一切,费诺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看着她攥住被单’惊惶地瞪大双眼,哆哆嗦嗦问:”我爸妈呢?海,我记得浪头翻上来了……“她整个人就像一只忽然被抽去线的木偶,短暂的定格后也不管手上还挂着点滴,就抱着头蜷起身子,声嘶力竭地尖叫了起来。   那简直不是年轻女孩子发出来的声音,粗糙,凄厉,更像某种濒死的兽类,绝望徒劳地宣泄着痛苦。   这个声音牵动了费诺那勉强维持着平静的表情,他不忍地皱起眉头,但是站起来之后却发现自己只能徒劳地站在那里,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安慰这个叫过之后转而哭得天昏地暗的女孩子。好在这个时候发现异状的值班医生和护士都涌了过来,拉住她的手脚,强制性地把整个人扳直,试图让她平静下来。明明是同一个人,之前还虚弱得连答话都气息奄奄,此刻却像是爆发的狮子,—边哭—边扭打,直到一针镇定剂打下去,依然在顽强地反抗那些按住她的护士,可惜终于敌不过药性,慢慢地停止了挣扎,软绵绵地倒回了病床上。   她依然在小声地抽泣着,泪水流得满脸都是,浸湿了绷带,又开始向病服的衣领蔓延。费诺等护士散开了,才又上前,掏出手帕擦去潘希年脸上的眼泪,又握住她被规规矩矩固定在被子外面的手,说:”你刚醒,不该这样发脾气。头痛不痛?你的人生还长,没有什么不可以等到明天再说的。希年,你先睡一下。“说完费诺很自然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就像一个长辈安抚晚辈。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潘希年始终表情木然,如同一尊苍白的雕塑,直到费诺离开病房’她才慢慢地合起双眼,泪水再一次走珠一般落了下来。   第二天晚上费诺再到医院来的时候,潘希年已经坐了起来,听见脚步声后稍微侧过脸,失去神采的目光正对着费诺,哑声说:”费诺,是你吗。“费诺停卜脚步:”是我。“她看起来单薄而憔悴,说话的声音嘶哑不堪,显然还没有从昨天那场爆发中完全恢复过来:”他们说今人你会过来。程医生来过了,我知道我眼睛坏了。“这是暂时的,而且只是个小手术,不过你现在太虚弱了,需要等身体再健康一点才能开刀。”   潘希年抿着嘴角,几不可见地往上礼貌性地扬了一下,在沉默良久之后,又说:“但是我爸妈不在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在和至亲永远的生离死别面前,一切安慰都是徒劳的。这点费诺再清楚不过了。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像前一天一样,坐到潘希年床边的椅子上。   察觉到渐近的脚步声,潘希年微微颤抖了一下,向着床铺的另一侧缩缩。费诺坐下后,看着她说:“希年,我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   相较于昨天的激动和伤心欲绝,此刻的潘希年冷静镇定得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人。但是费诺知道,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已经被彻底地抽空了,无可挽回,无可补救。她听完费诺的话,最初还是有点发抖,但很快咬住下嘴唇,强迫自己镇静:“这个程医生也告诉我了。他是你的朋友吧?”   嗯!“他说爸妈的后事还有我住院的事情一直都是你在忙,我还没有向你道谢。”   明明眼前就是活生生的小孩子充大人,费诺却没宥丝毫的轻松感,他甚至有点庆幸对方暂时失明了,所以他可以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怜惜和悲悯。但是他的声音依然伪装得很好:“我当年受你爸妈许多照顾,可惜我只能为他们处理后事,出事的原因还在调查,你不必担心,一定会有个结果。”   潘希年没做声,木然地点了点头,又说:“能不能告诉我。等着我的是什么?”   费诺发现自己并不擅长安慰人,不由得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这个不着急,可以等你再好一点再再讨论。”   潘希年却固执得 很:“总要告诉我吧,我都这个年纪了,哪里的孤儿院会要这么大的孩子呢?”她再怎么装得镇定,声音始终绷得像一根拧得过紧的弦,仿佛只要稍稍往下一拉,立刻就断了。费诺虽然算是潘越的学生,但实际上两人之间相差不过十岁出头,彼此之间私交既笃,潘家的一些事情多多少少他知道一些,只是这时和潘希年讨论这个实在太残酷,索性先彻底荡开:“谁能送你去孤儿院?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全力照顾好你,你要不要喝点水或者吃点什么,我叫护士来。”他离开病房,找来护士,隔着病房的门坎护士照顾她喝完水又躺下,这才转身去找正好值夜班的程朗。   程朗讲完潘希年的病情进展,也说明了会诊后几方的态度都是保守治疗,才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水,反问费诺:“人死如灯灭,手续办完就结束了,难熬的是活下来了。你既然接手了潘家这摊子事,这个小姑娘准备怎么办?那等到手术之前,还是留院治疗吧。”费诺没接话……潘越和艾静的父母都不在了,两个人又都是各自家里的独子,如今夫妻俩同时出了意外,留下唯一一个小女儿,一时之间竟然连个直系亲属也找不出来。   他想了一会儿:“留院那是肯定的。我会想办法联系两家的亲戚,总能找到什么人,她已经成年了,等她稍微好一点,也应该问问她自己的意思,她总要一个人面对一些事情的,只是对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来说,太早了,也太残酷了。”也是“,钱总是有很多亲戚、。”接收到费诺投来不赞许的目光,程朗朗收起语气中讽刺的成分继续说:“她情绪不太稳定,留院是最合适的。还有你这两天不是要出差吗?人不在眼前。有些事情正好想想清楚,管多久,怎么管,这到底不是小时候我们毛街边看见没人要的小狗,随便抱回家就可以养起来……”   等他说完了,费诺才笑着摇摇头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聒噪起来了,这件事一直是我自己拿主意,又没人在逼我。”   他说得轻描淡写,语气里却自有不可动摇的意味在其中。程朗神色颇复杂地又看了费诺一眼——面前这个总是带着和煦笑意的英俊男人,在这样累日的奔忙劳累当中,到底还是显露出了疲态,收住了笑容。他忍不住伸出手拍了拍老友的肩膀,其他话都统统咽下腹内,再不出口了。   第二天一早费诺带队到别的城市开会,研讨会一开就是一周,当地又有一个委托的案子,忙得是日夜颠倒,好几次想到打电话去医院问一下潘希年的近况,一看表已经是下半夜了。他出差之前和程朗约定好,只要潘希年有任何意外,务必要第一时间联络自己。这几天来程朗并没有联系他,费诺又忙,渐渐也就把电话的事情暂时抛去一边了。   等到一周后他回到T市,下飞机取了车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医院。路上不巧碰到堵车,等赶到医院已经是黄昏,夕阳透过楼道一侧的大玻璃窗,把光可鉴人的地板照得一片金光灿烂。   到了病房门口,正好护士从里面出来,看见费诺之后撇了撇嘴,流露出几分无可奈何的神色,但还是先关了门,才说:“刚刚试着喂她吃了点东西,您看,打得我一身都是。”   护士服上全是菜汤的痕迹,花花绿绿好不精彩。费诺正诧异,护士接着说下去:“不肯吃东西,说什么也不肯吃,前天开始静脉注射了……这边才剐躺下睡了,费先生你改天再来吧……”   费诺的脸色和声音已经阴沉了下去:“程朗人在哪里?”   他这几天连着几台大手术,现在也不知道从手术台下来没有……“护士面露难色,费诺道了谢,去程朗的办公室找人。冲过去人果然不在,办公室里却是乱得像有人来抢劫过,费诺知道他是真忙,看着凌乱的房间,过来路上的疲倦和烦躁也褪去了,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又转身往住院部的方向走去。   再回去护士已经不在了,他轻轻推开门,房间里灯光大亮,费诺呗刺的眯了一下眼,抬起手想把灯关掉,却又想到开灯与否对潘希年都是没有任何区别了,手上的动作也就随之停了下来。   不过一周不见,潘希年已经消瘦得喝之前判若两人:脸颊深深地凹下去,显得颧骨直楞楞戳出来,好像随时会把几乎透明的皮肤给戳破了。睡梦中的女孩子死死蹙着眉,看起来始终处于极大的不安和恐慌当中。   费诺看着她的脸,却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当中,也跟着潘希年皱起了眉头,他无声地拉过椅子,刚要坐下,病床上的潘希年整张脸一拧,竟然醒了。   和艾静一样的眼睛虽然睁着,却黯淡无光,雾蒙蒙像染了灰。她大概是听到陌生人的呼吸声,下意识紧紧地抓住被子的一角,用嘶哑而毫无气力的声音戒备地问:”谁?“费诺知道她受了惊,于是放轻柔口吻:”我是费诺。“潘希年一下子瞪圆了眼睛,盯着天花板半天不做声,良久才慢慢说:”原来是你回来了……你帮我开个灯好不好,护士小姐说开灯对我眼睛不好,总是不给我开灯……“说道末了语音轻颤,似是恳求,又像是害怕。   费诺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上挂着的日光灯,再低下头,映入眼帘的还是那张娇小而苍白的面孔。他竟然一时也说不别的话来,只能应:”希年,听医生的话,等你做过了手术眼睛好了,我们就开灯。“潘希年听完并不说话‘呼吸却慢慢地急促起来,被子下单薄的身体起伏得厉害-嘴唇也随之颤抖起来:”你们都骗我,连你也骗我!我怎么就没有死?为什么要救我?谁要你救我……我什么都没有了,连眼睛也没了,救我干什么……爸,妈……妈……“豆大的泪珠溢出她的眼眶,每一句都说得声音呜咽,不忍卒听。费诺看着,却始终还是手足无措得很——他的学生众多,带的研究生里面女生也有,但再怎么不摆师长的架子,也从来没有潘希年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在自己面前哭得悲痛欲绝过。他最初有些不适应,还有些尴尬,只能看她哭着哭着口齿含糊起来,抽泣着把自己整个人用一床被子遮起来,只露出手指紧紧攥住被角,太用力了,以至于关节都是青紫色的。   这样昏天黑地的哭法太耗体力,过了一阵子,也就慢慢平息下去。费诺正松了口气,但很快发现被单下潘希年的呼吸节奏不对,赶上前掀开被子一看,人已经休克过去了。   急救铃按下之后,病房里很快乱成一片,费诺被护士请出去,隔着窗子看着里面人头攒动,只觉得远得很。这时候程朗的声音从走廊另一头高高低低地传过来:”怎么回事?又哭休克了?“他看起来也是刚从手术台下来,一头汗,脚步像飘在云彩上。那个”又“字像一根针一样蛰了一下费诺,但看着程朗疲惫的面容,也只能说:”他们就留下了这么一个女儿,我既然答应了艾静,不管怎么样都要照顾好她,她现在这个样子,是我错了。'   他说话始终是平淡的口气,可程朗最知道面前的男人越是情绪低落,抑或越是下定决心,语气上反而一点起伏都听不出来。于是程朗不免眉头一跳,撇嘴说:“你这就是在骂我了?”   费诺只看了他一眼。   程朗的目光随之转向已经转入抢救尾声的病房:“她现在这个样子和眼睛没关系,我已经说过了,这么大的事情,这么小一个人,全压在她头上,能这样,算是不错了。她现在这个样子你也看到了,费诺,不管艾静最后怎么拉着你的手有多少心愿要交给你,这件事情我还是劝你一句,尽快找到希年的亲人,多远都行,你把事情妥善地交代好,对他们一家三口都算是尽心尽力了。”   程朗的一字一句费诺都听得清楚,但就是不表态,沉默地凝视着注射药物后重新陷入沉睡的潘希年,只觉得自己的左手一冷,事发当天的回忆又回来:他赶到医院,被告知一家三口,父亲已经确认死亡,女儿还在手术台上急救,母亲本来已经出了手术室,但突发性颅出血,正在推来手术室上,说话间艾静的病床就推了过来,她已经面无人色,看见费诺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就像太阳照过锐利的刀锋,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羽毛一样轻地,用冰冷的手握了一下他的手……终于,他缓缓说:“今天你也累了,我也才回来,什么事情,等明天她醒过来我们再说。   第二天,。当费诺又一次坐到潘希年床边的时侯,女孩子固执地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费诺看着她的后背,肩胛骨在被子下勾勒出突兀的痕迹:”昨天你问我为什么救你’救你的人并不是我。你能活下来,是因为你父母宜到最后也没放弃你……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你活下来,大家都在尽力照顾你,但是我们再怎么做都是没有用的,这是你自己的命,再怎么难,都要你自己活,只有这一点,是我们谁也帮不了你的。“说完双方都沉默下来‘谁也不知道这一次他们僵持了多久,淅渐地,她的呼吸声急促起来蜷在那里瑟瑟发抖;费诺看见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怕她咬破了,先伸出手来把她整个身体扳过来,叹了口气,说:太严厉了,不该这么说,想哭就哭出来吧。’尽管已经是泪水决堤,潘希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强迫自己让[呼吸镇定卜来,但这一切只是让眼泪来得更凶猛而已。到了最后她也放弃止往泪水,松开牙关。用整只胳膊遮住自己的眼睛,任由大颗的眼泪一粒粒滚进黑发深处,唯有有白皙的手背上清晰的牙印分明地昭示着她用了多么大的力气。   费诺被这个负隅顽抗一般的姿势刺中了,尽管他很快明白这是她想在自己面前维持微薄的尊严,但心酸之外更多的怜惜还是随之而来,不仅对于面前这个名义上算他晚辈的女孩子,也不免想起已经去世的友人——如果他们还在。   这个假设又是此时最没有意义的。费诺压下这种无谓的幻想,轻轻地走到门边把灯关了。   房间里骤然暗了下去,他再看不见潘希年的脸。而对方似乎也听见了这个小小的声音,呼吸似乎都静止了一刻。   明天我再来看……”   谢谢你关灯。“她打断他的话,声音微弱,语调却维持着奇异的平稳。费诺一时也分辨不出自己是宁可她在哭泣中释放悲伤,还是这样用沉默的坚强慢慢愈合伤口,跟着短暂地沉默了一下,点头:”不必客气。明天我再来看你。希年,你妈妈最后把你托付给我,我也答应了,所以我对你有责任,只要你说,我会尽我所能给你,你应该……你必须好好活下去。“他说得郑重而缓慢,甚至不确定此时此刻,这个哭得随时能晕过去的女孩子能听进去多少。但是当他说完,潘希年在病床上动了一下,接着似乎有一句极其模糊、耳语一般的句子飘出来。   你说什么?”费诺问。   他还是听不清楚,就又一次地朝她走去。他知道自己许下或许无法完成的承诺,他至少无法让她父母起死回生,如果她开口要这个,一切就成了滑稽剧。   但费诺还是单膝跪在潘希年的床头,和声说:“希年,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暗沉沉的房间里只能依稀看见她的轮廓,单薄而消瘦的,简直如同一片纸。她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但这次费诺听清楚了,她在说:“回家……我要回家……”   回家“两个字翻来覆去,如同一道魔咒,但更像是一星光芒。费诺摸了摸她柔软而冰凉的头发,开口的同时,自己也下定了决心:”好,我们回家。“他会给她—个家,至少到她的亲人来接走她为止。   归巢   费诺接潘希年出院的那一天,程朗专门把他们送到医院门口。   请来的护理正在小心翼翼地扶她上车,程朗顺手扯了一把费诺,压低声音说:”费诺啊费诺,就是不听劝。“费诺的注意力全在潘希年身上,一直看到她坐进车里,才接口说:”这是他们唯一的女儿,我会替他们好好照顾她。   程朗认识他快三十年了,对此人固执起来的作风领教得也很彻底。何况眼下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是白说,只能在心里叹一口气,和他握手:“你不要全拿死人做借口,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面冷心软,别人看你一个好岁大的冷面夜叉,谁知道是个没药救的滥好人。好吧,别人是不撞南墙心不死,你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费诺,这一点我对你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天底下少见这样的蠢货。”   费诺含笑回握,风度翩翩略一颔首:“谢谢夸奖。”   他和程朗道过别,开车离开了医院。过去的一周连降暴雨,气温骤降,费诺怕她吹风头痛,还是旋开了空调。车里没有人说话,三个人的呼吸声浅浅地回荡在密封的小空间里,时间久了‘还是费诺先挑开了这个话题:“希年,你冷不冷?”   潘希年和入院以来—直照顾她的护理杨淑如—起坐在后座,听到问话声,—直偏向窗外的眼睛才收回目光,摇了摇头:“还好,不冷。杨小姐你呢?   我觉得正好。”   这是三个人在这一程唯一的一次交谈。   费诺接潘希年出院静养,程朗本身是不赞同的——一方面,她入院之后情绪一直不稳定,随时有可能因为情绪激动导致头部的血块进一步压迫神经,对将来的手术不利;但另一方面,也是出于朋友的一点私心:   对于费诺来说,在大学教书,又是景观设计师,这个年纪正是最忙的时候,还要分神照顾一个之前几乎没见过、现在又盲了眼的女孩子,实在太辛苦,就算高价请了私人护理,怎么也不如在医院方便。   费诺并非不知道朋友的心意,但也有自己的打算。答应给潘希年一个家之后他找杨淑BBS·JOOYoO.nEt如谈过一次,后者告诉他希年几乎不吃什么东西,说是闻到医院的味道就害怕,也怕生人的脚步声,所以查房的护士只要一开灯,她立刻就醒了。   费诺知道这多半是心理上的问题,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愈合的,甚至可能一辈子都留下伤痕,从医学的角度来说,程朗的建议当然是对的,但是每次看见潘希年一点点消瘦下去,又觉得还是让她待在医院之外的地方更好。不过自从他和潘希年约定“回家”,她似乎隐约感应到了什么,比之前任何时侯都配合治疗’不再哭‘开始吃东西,等到出院前一周,身体的各项指标也恢复到一个相当可观的稳定水准,简直像是奇迹一样。   这个世上又哪里有真的奇迹。她到底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   想到这里费诺忍不住轻轻牵起嘴角,他们到家了。   缠绵病榻的时间太久,潘希年的脚步有些虚浮。杨淑如虽然是出色的护理,但毕竟是个女人,一只手扶着潘希年。另一只手还要拿箱子,怎么看都显得费力。   见状费诺自然而然搭了一把手,搀住潘希年,隔着她对杨淑如点一点头:“我来扶她,你拿行李吧,不要紧。”   潘希年似乎轻微地颤抖了一~卜,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胳膊,费诺只轻声说:“慢慢走,有六阶台阶。”   费诺虽然单身,但生活上从来不肯委屈自己,两年前T大的正式聘书一下来,就在市内的好地段租了一套复式房,一个人住。   自从他决定接潘希年来住,一个月内,一层已经完全变了样。所有的木质金属家具统统收到二层,一楼里家具少得不能再少,所有的陈设都消失不见,连落地灯也移走,只留吊灯和壁灯,尽可能腾出一切空间来;沙发茶几是藤的,餐桌、配套的椅子,甚至电视柜和音响架都换成了强化塑料,件件轮廓圆润,质地也轻,就算撞上也不会疼,何况桌脚椅角都用布包好,只怕万一踢到脚趾;玻璃和瓷器茶餐具统统束之高阁,取而代之的是竹木和漆器;客厅和厨房的入口原本差半步台阶,怕她万一走错,也垫平了。   但这些现在都不着急说给她知道。进门之后,费诺只是领着她,穿过空旷的客厅,提醒着家具的位置,时不时让她停下脚步摸一摸东西在哪里,然后领她去卧室。   这间房间本来是狃立的套间,按最初的设计,应该是个客房。现在移去之前的旧家具,换上两张新床,正好给潘希年和杨淑如住。   这房间里也是一切摆设都是少而轻,唯独在床头柜上,摆了只水晶花瓶,养了一蓬白色的茶花。扶她在床边坐好,费诺又说:“房间是空的,等你慢慢适应了。喜欢什么,慢慢添什么。”   潘希年起先垂着头不说话,过了许久,等杨淑如也进了房间,才抬起头,用失去神采的眼睛看向费诺在的方向:“房间里还有花?”   他记得艾静当年最爱茶花,新房子建好之后,在花园里种了许多不同的品种,他去他们家拜访多次,只有一次遇上花季……我买了一束茶花。“他定神,接话。   嗯,我闻到味道了,茶花的季节早就过去了,谢谢你。”   她待他礼貌而生疏,小心翼翼地,像充满戒备的小动物。对此费诺并不介意,听她这样说,反而笑了一下:“你先休息一下,等一下我们去吃晚饭,你是想在家里吃,还是出去吃?我知道医院的伙食很糟糕,现在既然出来了,想吃什么都可以。”   他有意引她多说话,她似有所感,勉力从郁郁的神色里打起几分精神:“都可以。”   那就出去吃吧。“他迅速拿下主意。   费诺做惯了单身汉,常年不在家开火,一提到吃饭,习惯性地就是去外面吃。他考虑到潘希年眼睛不便,情绪也不稳,专门订了相熟的馆子。要了个小的包间,也关照了菜色,等潘希年睡了个午觉起来,一行三人才出发。   只是千算万算,没想到一下车,人还没进餐厅,街边传来的人声和车流声就让潘希年白了脸。费诺正在交代侍应生去停车,一时没关照到,杨淑如却眼尖’抓住她的手一量脉搏,觉得不对劲,赶快就慢慢给她抚摩背61.0%说:”希年,别怕,我们都在这里,慢慢呼吸,慢慢来……怎么了?“费诺交代好,一回头,就看见两个人齐刷刷变了脸色。   杨淑如不吭声‘只比了个”赶快进去“的手势。也不等费诺反应,就带着潘希年闪进餐厅里。谁知道一进餐厅’人声夹着食物带来的热浪扑面而来,潘希年身子一晃,额角迅速地渗出汗来。   这时候费诺意识到不对‘叫来服务生,领他们去订好的房间,房门关上落了座,潘希年脱力似的往椅子上一靠,哆嗦着嘴唇,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谁也没想到,这只是这个糟糕透顶的夜晚的开始——起先潘希年还在尽一切努力调整呼吸和情绪,费诺和杨淑如也陪着说话,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眼看着呼吸好不容易正常了,偏偏这个时候,醉酒的客人经过包间门口,也不知是被什么绊住了,半天停在门口不走,更忽然平地惊雷一样,恶狠狠地捶了一下门。   也几乎就是在同一瞬,潘希年整个人痉挛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又瑟瑟抱住头,缩回椅子上,半句”呀!“飘出嗓子,又像是被一把看不见的刀猛地一切,剩下半句戛然而止。   晚饭自然是吃不成了,车子直接开到医院,打了一针,才把一路上抖个不停的潘希年制住,昏昏沉沉地倒在杨淑如的怀里。急诊的值班医生正好是当初参与抢救的大夫,看潘希年这个样子,一问晚上去了哪里,脸也沉下来了,重新交代清楚不能带她去陌生嗜杂的环境,不能受刺激,最后指指脑袋甩出一句:”她脑袋里还有个这么大的血块呢!今晚先留院,等明天程朗来看了再说。“这边潘希年听到留院,也不管自己正有气无力,立刻就说:”我不要住院!“惊恐之意昭然而现。   费诺看了一眼她,她正抓着杨淑如的手左顾右盼,眼神乱得没有焦距,明显是在找人。他就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然后说:”希年,听话,明天我来接你。“只言片语,却是下了这一晚的最后判决书。闻言潘希年定住目光,但还是看偏了,对着墙壁的一角温顺而沉默地点了点头,表示接受:”好,我知道了。“了无生气。   费诺再回到家已经是深夜。出门前厅堂的空调忘记关,一开门。凉意扑面而来。开灯之后灯光落在空荡荡的地板上,仿佛在瞬间溅起金色的光芒,终究也还是冰冷的。   次日费诺提早下班,交代完家里的事情再去接人。之前他已经和程朗通过电话,知道只是一时的焦虑症发作,并没有刺激到血块,已经可以出院回家静养了。   经过这一天一夜的折腾,潘希年看起来精神意外地不错,依然不太说话。这已经是两人之间的常态,费诺也不特别勉强,到家之后才告诉她,家里新请了钟点工做饭,再也不出去吃了。   因为一场意外而联系在一起的两个人,一个多月之后,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   费诺在德国待了好些年,口味早就天南海北杂得很,但这次请来准备一日三餐的钟点工却专门挑了他和潘希年的同乡,就因为她能烧一手地道的家乡菜。   一顿饭吃得很慢很慢——坐下之后潘希年无论如何不肯让杨淑如喂她,坚持自己吃。她看不见,不知道碗碟在哪里,还是要费诺和杨淑如一样告诉她有什么菜,看她要吃什么,不吃什么,再夹到碗里,几番折腾,再好吃的菜也凉透了。   不管进度如何冗长缓慢,费诺始终耐心地在做这件事情,替潘希年盛起汤,看她喝完,又说:”徐阿姨蒸了一条鱼,我把肚子上的刺剔掉了,吃一块?“潘希年点点头。   吃完又问:”蚕豆呢?“这次又摇头。   费诺就把勺子里的清炒蚕豆倒进自己的碗里,说:”今天来不及了,以后你喜欢吃什么,不要吃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或者告诉徐阿姨。这里现在就是你的家了,在家里不要太拘束,嗯?“她就再轻轻点一点头,把碗里的鱼吃下去,吃完后抬起头来,说:”我想再吃一块藕。“费诺微笑:”好。“一问一答之中,很久不用的乡音似乎再自然不过地流露出来。一开始费诺自己都没发现,还是潘希年停下筷子,略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费诺还问:”怎么了?“杨淑如倒是嘴快:”费先生你的口音变了。“费诺一愣,继而又是一笑,觉得有趣似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知不觉就说出来了。“大概是吃家乡菜,你们又是同乡。”杨淑如也笑着说。   潘希年忽然接话:“我以为你不会说。”   她难得主动开口,费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同样露出惊讶神色的杨淑如,继续陪着她说下去:“我七岁才跟着家人搬过去,所以说得不太好,后来出去读书,就不说了。”   我也说得不好。“徐阿姨说得好,我今天下午听她说了一下午,你要是想说,明天她过来的时候可以和她一起说。”   她做的菜很好吃,明天我要谢谢她。“好。”   一起吃的第一顿饭花了将近两个小时,但总归是安然结束。费诺看出潘希年还是情绪低落,只是因为不想给他和杨淑如或者说其他任何人添麻烦,才这样打起精神事事配合。看她这样懂事,费诺心里反而有些苦涩:上一次见到的潘希年,意外之前的她,不是这样。   那一晚到了下半夜潘希年被噩梦吓醒,费诺和杨淑如彻夜未眠。   她的噩梦持续了差不多一个礼拜,才渐渐适应了陌生的环境,开始能睡上一个好觉;杨淑如的工作就是陪着她,家里又请了钟点工,白天怎么都能补上几个小时的觉,虽然过得日夜颠倒,但至少睡眠充足,吃得也好;只有费诺,又要工作,回家还有和他一点也不亲近的病人要帮着照顾,这一个星期,竟是比之前的一个月加起来还要辛苦。   但再怎么难过,还是过去了。   潘希年的情况一天天地好转,费诺又要出差了。   这次一走就是两周,离开的那天上午他送潘希年去例行体检,一切稳定,血块没有恶化但也不见好转,“暂时还不适合手术”的意见也维持依旧。听完医生的意见,潘希年嘴上不说什么,但失望的神色到底藏不住,回去的路上一直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送她到家之后费诺拿了行李准备要走,下楼的动静被潘希年听到,就从房间里走出来,扶着门“看向”还在楼梯上的费诺:“今天谢谢你送我去医院,路上当心。”她现在已经能分辨声音的来源,如果不是视线是散开的,这样美丽的一双眼睛看过来,谁也不愿相信这双眼睛已经盲了。   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每天一起生活,但费诺知道潘希年对他并不怎么亲近。对此,他一不心急,二来也很理解,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但看见她专门出来送他,和他道别,费诺还是很高兴地放下行李,摸了摸潘希年的头发:“我会的。我会每天打电话回来,你需要什么,和杨小姐或者徐阿姨说都可以。万一想出门走走,也让她们两个一起陪着你。我过半个月就回来。”   好。“她乖巧地点头。   临出门前费诺又回头看了一眼,潘希年还是站在原地,看向大门的方向,脸上的神情有点模糊,不舍又悲伤,整个人都被深深的落寞给全然地笼罩了。   她害怕送别,却还是给他送别。   费诺丢了行李,又折回去;听见逼近的脚步声潘希年不解地轻轻一皱眉头,这时费诺已经走到眼前了:”不用送,没关系的。最近天气凉快下来了,可以到院子里坐一坐,出去走一走。“潘希年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第一周费诺如约地每天打一个电话回家,说不长,彼此报一个平安也就挂了。费诺觉得自从潘希年搬进来之后,他听人语气的本事也日益精进,就算是同一句”我挺好,没什么事情“,也能听出其中酸甜五味来,放到半年前,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有一天他接到一个盼望已久的电话。来电的一方是潘家一边的亲戚,按血缘来说已经很远了,也和潘越一家几乎没有往来,家里另外又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住在别的城市,从费诺确定潘越还有这么一房亲戚,其中费尽多少周折,才有了这一通电话。   对方在电话里表示愿意收养潘希年,并说好下周带着律师赶到T市来谈具体的步骤。对方的态度很坚定明确,没有任何的迟疑,显然是经过充分的考虑,才主动联系。   这个电话之后费诺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爬起来,给家里去了个电话,接通之后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潘希年。   说完对方的大致情况,电话那头沉默得连呼吸声都消失了。将心比心,费诺也知道这个消息很难在一时消化,缓了一缓,说:”他的祖父和你爸爸的祖父是亲兄弟,算是你的叔叔,他们会尽快赶来,我争取在他们过来之前赶回来。“我知道了。”说完,电话就挂掉了。没有任何的表态。   到了晚上费诺又打电话回家,接电话的是杨淑如,为难地说潘希年睡着了。费诺看了一眼手表,晚上七点半,他知道她在赌气,也就算了。   第二天第三天还是这样。潘希年的远房堂叔同时也在积极地联系费诺,和他商定在T市见面的具体时间。一头冷一头热,余下费诺夹在中间,真是有点让他哭笑不得。   费诺当潘希年只是在和他赌气,如果不是杨淑如疯了一样找到他。   那个时候他正在和委托方一起做项目的实地考察,第一个电话响起的时候他没在意,按掉了,打算等一刻钟看完场地再打回去,但电话不依不饶地响着,费诺意识到事情不对,一接起就听到杨淑如慌张的声音:   “费先生,希年怎么也不肯吃东西,拖她去医院也拖不动,我和徐阿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啦!你看是不是打急救叫救护车?”   什么时候的事情?“前天……不对,大前天晚上就不吃东西了……”   果然是为了亲戚和收养的事情。费诺心里一沉——她的倔强他也见识过,如果真的叫救护车硬拖去医院,让她情绪波动,又生拉硬扯,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于是就说:“你们不要硬来,等我回去。”   挂掉电话,也不管其他同事或关切或诧异的目光, 只是说:“家里出了点急事,恐怕要临时赶回去。”   飞机得到第二天,火车的时间也不凑巧,费诺索性向委托方借了辆车,急匆匆回宾馆收拾一下东西,一个人开车回去。   原本正常要开六个小时的路程只开了四个小时多一点,但赶到家的时候也是晚上八九点了。一开门,听到动静的杨淑如立刻就冲出来,对着费诺死命摇头:“之前还好好的,就是忽然不肯吃东西了,问什么也不肯说……我给你打了电话之后,她就开始在房间里掉眼泪……”   之前车子里虽然有空调,但是一路上一刻不停,现在终于到家,神经稍稍一松懈,汗意即刻翻了上来。费诺扫一眼也是满脸愁苦的徐阿姨,重重叹了口气,走进了潘希年的房间。   他人刚走到门口,一个枕头就扔了过来:“你滚!”   秋夜   这一掷并没有什么力气,枕头还没碰到费诺,半途就跌落在地。费诺这才看清房间里是怎么一番景象:整个房间彻底乱成一团,连床都移了位置,活生生像刮了一场室内的台风。潘希年蜷在床的一角,双手死死抓住床头的柱子,披头散发,满脸是泪。   希年。“费诺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我叫你滚!你把我像垃圾一样甩给陌生人,不要你假惺惺装好人地管我这个瞎子的死活,我宁可陪他们去死!”她却发出低沉的咆哮声。   一个“死”字像一把锥子,费诺的声音不知不觉中也紧了起来:“你不吃东西是想死?”   是!我现在这样难道还叫活吗?!“费诺再看了一眼潘希年,正死死咬住嘴唇,眼睛里也蓄满了泪水,却强撑着不肯在他面前落下来。他忽然上前,一把抓住潘希年的胳膊,也不管后者怎么踢他打他咬他,硬是一把把人从床上扯下来,二话不说,拽住手腕往大门拖。   拖到客厅里杨淑如看得都发傻——也算是一起生活了几个月,费诺素来是风度翩翩的君子姿态,说话都从不高声,几时见过这样连拉带扯地架人出门?   瞠目结舌之中,眼看着潘希年一路无声地扭打反抗,但还是被高大的费诺毫不费劲地一路拖到门口,眼看这已经是要出门的架势,杨淑如才想起来说话:”费……费先生!“费诺回头看一眼拿指甲掐他的潘希年,根本不为所动,甩下一句”她说想死,我带她出去走走,很快就回来“,就拽着她,扬长而去。   他拉着她不停地走,潘希年起先还在负隅顽抗,试图甩开他抓住自己胳膊的手,但很快发现这是徒劳的,再怎么愤怒,怎么用尽全力去踢打,她毕竟三天粒米未进了。   反抗逐渐微弱起来,变成被动地跟着迈动脚步;后来连脚步也踉跄起来,竭力压抑的哽咽再藏不住,随着这一晚上的秋风,轻轻地飘进了费诺的耳朵里。   费诺回头看了一眼步履艰难的潘希年,手上的力道放轻了,转而去握她纤细的手腕,脚步虽然放慢,却一刻也没有停下。   他任由潘希年无声流泪,带她走过一条又一条夜里的长街,走得久了,手心里都是汗,手腕握不牢了,就转去抓住她同样汗湿了的手。这个时候,路上的行人少了,连车也不多见,空气里依稀飘来桂花的香味,然后是香樟,各种植物的香味在这安静的夜间都浓郁起来,领着他们继续向前。   他们踩过梧桐的落叶,发出轻微的声响,潘希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险些摔倒,费诺停下脚步,看见费力地大口喘气的她,依然一言不发,架住她,再走。   道路两边都是人家,高楼里灯火通明,不知何处冒出食物的香味,或许是年迈的父母为孩子煮的一碗粥面,又或许妻子等待晚归的丈夫同吃这顿迟到的晚饭;谁家聚在一起看一档电视剧,又是谁家推倒麻将的声音响了大半夜?   不管是谁,总是世间寻常人家,最平凡不过,最美好不过。   他们走过居民区,终于来到主干道上。宽阔的马路上灯火通明,车子呼啸而过,汇成一道道车流。   费诺臂弯里的潘希年正在微微发抖,不知何时起,她的眼泪已经收住了,额头上全是汗珠,冰冷的身体也温暖了起来。   费诺却放开了手。   的倚靠骤然消失,潘希年再站不稳,腿一软顺势跌坐在了地上。费诺低头看着她,用从未有过的冰冷口气说:”慢慢饿死算什么本事,真的想死,马路就在前面。“这陌生的口气让潘希年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脸上说不清是什么神色。费诺并不怜悯:”艾静撑到最后一刻,听到你脱险的消息才闭上眼睛。她想活,也要你活,你是唯一活下来的,却说想死。“说完费诺又一次把她从地上拽起来,牵着毫无反抗力气的她,站到了马路边。车声隆隆,离他们不过几步之遥,他就在轰鸣的车声里对露出恐惧神色的潘希年说:”寻死一点也不难,你如果现在还这么想,我的手已经松开了。随便你。“费诺说完撒开了手,盯着颤抖得像秋天里最后一片落叶的潘希年,抿起嘴再不说话。她的身子微微一晃,面上一点表情没有,双手怔怔垂下来,茫茫然听了许久的车声和人声,眼看就要站不住栽倒进车流深处,又蓦地一转身,紧紧攀住费诺,放声痛哭起来。   她的整张脸埋在费诺怀里,哭声闷起来,如同夜鬼的号哭,似乎要在哭声里释放一切的忍耐、痛苦和委屈。没有约束,也不再需要伪装,这世间只剩她孤零零一个人,又还有什么需要伪装的呢?   她因为孤寂而哭泣,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刻自己的身体是温暖乃至滚烫的,给她拥抱的这个人的身体也是温暖的。他们都还活着,走了那么长的路,听见那么多人声笑语,闻见那些气味,归根到底,这都是人间烟火。人间烟火,就是活着。   他们看起来都极为狼狈,头发蓬乱,衣服也不再整齐,但费诺只是放任她在车流不断的街边恸哭,他也收起之前的冷酷神色,轻柔地拍打她的头发和脊背,丝毫不理会路人投来的诧异的、看神经病一样的目光。   等她累了,哭声停息下去,费诺稍稍拉开两人间的距离,问:”还这么想吗?舍得吗?“潘希年在迷蒙泪眼里抬脸,却是慢慢地摇了摇头。   既然舍不得死,就更要好好活。那回家了?”   嗯。“出租车把他们送到最近的街口,费诺走在前面,走了两步发现潘希年没有跟上来:”怎么了?“脚崴到了。”   这条路出租车禁行,家又在路的尽头,费诺没多说,把潘希年背了起来。   抬头的时候他看见新月从乌云深处探出头来,对伏在肩头的潘希年说:“月亮出来了。”   我看不见。“她轻声说。   做完手术,就能看见了。”   我不想和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一起生活。“她看似没头没脑地抛出一句。   这是几天来一切的症结。费诺看她主动提起,也松了一口气,低声说:”那就说出来,告诉我。没人会强迫你做什么,不要和自己过不去。这一点也不值得。“费诺,我不想要和他们一起生活,你要是嫌我麻烦了,把我送回医院去,不要把我像东西一样打包扔给别人。”她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在说。   自从她出院,还是第一次主动叫费诺的名字。费诺心里一动,叹了口气,说:“还记得吗?在医院的时候你说你想要一个家。我也答应了你,要帮你找一个家。我想也许和你的亲人在一起,会让你更快乐一点。”   潘希年一时没话说,费诺在耐心等待的时候发现,比起几个小时前他们离开这条街道的时候,两旁人家的灯火已经有不少暗下去了。他腾出手来看一眼手表,竟然已经是下半夜了。   伏在他背上的潘希年感觉到了震动,手上的力气紧了一紧,毫无预兆地再一次开了口:“你已经给我了,你就是我的家人。”   费诺听到这句话,忍不住一笑:“谢谢你,希年。”   后半夜的街上只有路灯和桂花的香气伴着他们,叠在一起的影子形状古怪,随着脚步一下一下晃动着,如同什么上古传说中的生物。忽然费诺觉得自己衬衫后背一块有了凉意,刚一回头,就听见潘希年说:“再让我哭一次,以后我再不哭了。”郑重得像是一个誓言。   她冰冷的头发坠在费诺的颈边,如同绵绵不绝的水流,她的脸颊在费诺的肩背缓缓辗转,带来一点微弱却也真切的暖意,手臂绕过费诺的脖子,十指相钩,偶尔碰到他的下颌。这条路从未这么漫长过。   泪湿的一块止住了,再不扩大,呼吸归于平缓,颤动的身体终于平稳下来。几个字比这夜晚空气间的花香还要轻,漂浮起来,落在耳旁:“对不起,费诺。谢谢。”   潘希年既然明确表示不走,通知对方这个消息的重任,又落在费诺身上。他打电话过去说明潘希年的意思,不料对方听完,还是坚持说至少来看一看潘希年。   后来更不管潘希年和费诺的意见,也不提前打招呼,夫妻俩直接坐飞机赶到T市,下了飞机给费诺来一个电话,说人已经在T市了。   再怎么不请而至,既然来了,的确也该见上一面。他提早告诉潘希年这件事情,然后从学校赶回家,倒是比潘家的亲戚快一步。   一进门,潘希年已经坐在了客厅。她听出费诺的脚步声,一转头,声音里抑制不住的紧张:“费诺。”   费诺点点头:“我也是临时接到的电话。”   我该和他们说什么?“费诺脱了外套,坐到沙发的另一头:”他们是你的长辈,专门来看你,想到什么就可以说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他们。”潘希年蹙起眉头。   费诺笑了:“我也没有。”   那等一下他们来了,你能不能也坐在边上陪着我一会儿,“她低了一下头,看起来有点为难似的,”我看不见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要干吗,觉得心慌。“好。”   潘行夫妇一进门,就给了费诺一个大“惊喜”。   门刚一打开,也不寒暄,甚至连人都还没看清是什么样子,就一把冲上去一个抱住沙发上完全没弄清楚事态的潘希年,另一个则握住她的一只手,开始哭说:“希年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吃了这么多苦,真是不容易。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要是知道,绝对不会放下你一个人在外地受这种孤苦……”   潘希年被抱得发蒙,整个人僵在原处,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推开这一对扑上来冲着她大掬一把同情泪的远房堂叔和婶婶,但偏偏被搂得紧紧的,动都动不得。   她害怕生人的习惯虽然在慢慢进步,总归是没有痊愈。这样一剂猛药上来,脸色和眼神很快就变了,哆嗦着嘴唇,推开的动作也用力起来。见状费诺也知道不能让这出活戏再这么演下去,开了口:“潘先生,她眼睛看不见,有点怕生,医生说最好不要让她起太大的情绪波动,对血块有影响。”   那边还是哭过这一阵,才暂时鸣金收兵,潘行的太太擦了擦泪,潘行则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还是一左一右夹着潘希年坐着,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才由潘行开了口:“真是不好意思,看到希年这个样子,一下子忘情了。”   费诺让徐阿姨给客人倒了水,又看见潘希年还是在微微发颤,就问:“希年,你热不热,额头上都是汗,过来坐。”说完也不管潘行夫妇的目光,牵着潘希年的手,把她安置在一个独立的椅子上。   这样一来才算是序曲终了,准备进入正题。   正题切入得也快。潘行的太太始终用怜爱的目光注视着潘希年,所有要说的话都交给了潘行:“费先生,谢谢你这段时间以来替潘越和艾静照顾希年,他们就这一个女儿,素来是宝贝得很,如今出了这个意外,肯定也是十万个舍不得……我们来之前商量了一下,还是想接希年和我们一起住。一来她应该叫我一声叔叔,叔叔照顾侄女,是我们的分内事;二来她现在身边没有别的亲人,身体也不好,我们不能眼睁睁看她一个人在外地孤苦无依的;三来,既然已经联系到我们了,再麻烦费先生你,就实在是说不过去了。”   这一番话说完,潘行也不看费诺,目光一样落在一旁没什么表情的潘希年身上,像是要从她身上看出一个答案。这话潘行说得明白,费诺一样听得明白,倒不表态,笑一笑:“潘先生太客气了,我倒不麻烦,也没什么意见,这件事情还是要希年自己拿主意。”   潘行点点头,表示认可,和颜悦色地转去问潘希年:“希年,愿意不愿意跟婶婶和我回家?”   潘希年只是摇了摇头。   费诺看她摇头,还是不表态,后来索性把留在卧室的杨淑如叫出来,让她看着潘希年,自己则一个人上到二楼,留下潘希年和潘行夫妇交流和沟通。   他在二楼的工作间待了一个多小时,心平气和地看文献整理手边的资料,直到徐阿姨来敲门,说:“客人要走了。”   费诺走过去开了门,徐阿姨压低声音说:“费先生你怎么走开了?你一走,他们就开始逼希年了。”   费诺心想,我就算不走,不还是在潘希年面前口口声声家里人外人分得泾渭分明得很吗?但口头上并不说破,还是微微一笑:“好,我这就下去送客人。”   一下楼看见潘希年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拉着杨淑如的手,神色很坚定,以至于显出倔强来。瞬间费诺恍惚在她的身上看见艾静的面容一掠而过,他一惊,再定睛一看,又是那个小小的潘希年了。   潘行夫妇的脸色都不太好,失望和尴尬交织在一起,已经泄露出所有的答案。看见费诺下楼来,潘行的太太看了他一眼,清清楚楚的怨恨。倒是潘行很镇定,走过来伸出手:“她现在状况不稳定,也对,这里的医生也比较知道她的情况,在手术前还是不要长途旅行比较好,我们人在外地,也不能时时陪在她身边,看来这段时间恐怕还是要多辛苦杨小姐,也偏劳费先生你了。希年,我和婶婶还是会来看你,你想用什么、吃什么或是要任何别的东西,一定要打电话给我们。好不好?”   谢谢叔叔。“潘希年倒是答应了。   走出门之后,见潘希年没有跟出来,潘行在费家门口停下脚步,说:”希年还小,很多事情弄不明白,费先生要多担待一点。“她很懂事。”   送走潘行两口子,费诺回到家里,潘希年垂着眼:“我不喜欢他们。”   他们是你的亲人,千里迢迢来看你,提出想照顾你,也是为你好。“那你呢?你又不是我的亲人,可以不必管我的。”她甩出一句。   杨淑如和徐阿姨都在边上,看起来对潘希年的问题也都很感兴趣,陪着一起等答案。费诺淡淡说:“你父亲是我的老师,当时出事的时候又是我第一个赶到现场,处理一切。有始有终,希年,照顾你是我的责任。”   这句话说完,潘希年咬了咬嘴唇,沉默许久,终于说:“我不想给你添麻烦,做你的累赘。但是我真的不喜欢他们。”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一点儿也不麻烦。“费诺还是拍了拍她的头发,习惯性地安抚。   潘家的事情这才算是告一段落。之前潘希年闹得这样惨烈,倒如此平静地收场,其实多少出乎费诺的意料。事后潘行也是如他所说的几乎每天打一个电话来嘘寒问暖,还时不时地送礼物过来,吃穿日用都有,潘希年看不见,也不觉得合用,就抛在了一边。   一天晚上吃过晚饭,费诺留下潘希年在客厅”看电视“,自己则进了书房——自从潘家出事,他的工作基本就停滞了,直到潘希年的状况渐渐好转,才又有了时间。但潘希年手术的日期始终悬着,费诺就想趁着目前这一段平稳期,迅速把手头这一篇论文的初稿结掉,也算了结了一件事情。   正写得渐入佳境,门忽然开了,带来一阵微风。费诺的手离开键盘,眼睛也离开一旁的参考文献,回头看着站在门边的人:”怎么了,希年?“潘希年扶着门,又扶着墙,慢慢摸到沙发边上,小声说:”我知道你很忙……“经过潘行这件事,潘希年渐渐和费诺亲近起来,这大概也算是这一系列风波之后唯一的一枚善果。听她这样小心翼翼的,费诺笑了:”没事。不要站着,坐吧。“她对书房的布置很熟悉,绕过沙发前的藤茶几,坐好,才仰起脸,看着房间另一边的费诺的方向,如同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才继续说:”我知道你很忙,但是我实在是太想看书了……徐阿姨不敢动你的书,淑如姐说读不懂……电视里声音太多,听久了头痛……“她声音越转越低,仿佛羞涩起来。费诺这才想到的确是自己的疏忽,早应该给她准备一些有声读物,但眼下她既然开了口,费诺想了一想,点头:”明天我给你挑一些有声书,你想听什么,可以告诉我。不过今天我可以读给你听,如果你愿意的话。“他看见潘希年的双眼在瞬间亮了起来,不由得又是怜惜又是感慨;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什么书都好,都好。“见状费诺走到她身边去,牵着她到靠墙的一排书架前面,又在其中的一只前停下:”我的杂书都在这里。你挑吧,挑完我告诉你是什么。“潘希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仔细闻一闻书的味道,然后才伸出手,轻之又轻地任由手指滑过一排排的书脊,并在其间流连不去。   她的指尖苍白,如同新生的雏鸟,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未知的世界。费诺看着她沉迷的神色,不由得微微一蹙眉,但也就是这个时候,潘希年已经抽出了一本书,有点紧张地抿一抿嘴角:”我看不见,要是不好就换。“费诺瞄了一眼封面,没想到她抽出来的是一本苏轼的文选。不由微微一笑:”这本我觉得挺好,不知道你觉得好不好?“她反问:”是什么?“是苏东坡的文选。”   潘希年稍一扬眉头,点了点头:“好。”   他们坐回沙发上,一人据了一头。潘希年半坐半跪,靠在靠垫上,期待地看向费诺的方向,倒显得有点紧张。   于是费诺调整了坐姿,翻开书页,想了一想,又把书递给潘希年:“你来翻吧。”   潘希年看起来有些疑惑,却还是接过来,依言翻开一页,才把书递还。   费诺垂下眼,看见是这一篇,迅速地掠了一遍,索性把书合上了,背之前说:“真巧,这篇我很喜欢。”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这是苏轼的《后赤壁赋》。费诺一边背,一边想的却是很多年前,他还是学生的时候,曾经随同潘越到某个小岛上去考察当地的建筑。师生一行住在一个历史古久的院落里,入夜之后就坐在花园的石桌凳边喝茶闲聊。住处近旁有一座小庙,在月光明亮的夜色里,可以看见那座瘦塔的轮廓。   当年何尝不是”人影在地,仰见明月“,他们似乎也在某个晚上提起《赤壁赋》来,不过是另一首——”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他就继续背了下去,任由自己和潘希年一起,再次随着千年前的诗句沉入回忆之中。费诺虽然没有给人读过诗,但他在T大的建筑学院素来以优美的嗓音而在学生之中出名,眼下他背得入神,潘希年显然更是先一步入了迷,稍稍睁大眼睛,侧过半边脸,一动不动地凝视向费诺所在的方向。   开户视之,不见其处。”读完这一句,费诺看了一眼钟,停了下来,“希年,读完了。”   潘希年的眼中浮现莹莹的光芒,眼角和脸颊也随之捎挂上红晕,整张脸庞上,散发出事故之后就前所未有的入神和满足的神色,听见费诺的声音后,更是身体微微一颤,仿若大梦初醒一般,低声说:“我想起来了,我妈曾经还教我背过另外一首。”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平静地主动提起逝去的父母。费诺也看着她,声音低下来,仿佛是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平静:“壬戌之秋,八月既望?”   这篇我也会背。但是我妈妈喜欢的是另一首。“说完潘希年直起身子来,抱住自己的小腿,下巴抵在膝盖上,沉思了一会儿,露出一个很难分辨的笑容,慢慢念了出来:”’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在女孩子清脆而柔软的嗓音里,费诺偏了偏目光,只见窗外残月一弯,树影一蓬。他又把视线转回潘希年的脸上,看见她低垂的眉眼,怔怔定在地板的某一个角落,于是一时之间也再不忍做声了。   过了一阵,潘希年醒神一般,挺了挺脊背,像是借此把自己振作起来,偏过脸来对着费诺,又说:”费诺,你是怎么认识我爸妈的?我爸只说你是他的学生。“我是他的学生。”   就是这样?“她看起来非要追问个究竟,费诺又说:”我们还是同乡。硬要说起来的话,我的父亲和你的外公曾经在一起工作过。“一般的学生和同乡不会做到这个份上,不会在做了这么多事情之后还愿意照顾一个累赘。”   你不是累赘。“费诺皱了皱眉,”不过你要是非要问为什么……你需要照顾,而现在的我可以做这件事情。没什么特别的道理,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这样。“潘希年被这个说法说得一愣,轻轻笑起来:”费诺,我爸爸以前说,你是个面冷心软的好人。“没想到潘越对自己还有过这样的评价,又通过潘希年的口转述出来,费诺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眉毛,但也罕见地一时间找不到别的话来说,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潘老师,”他稍加沉吟,说了下去,“我还在学校的时候真的不觉得他是老师。他总是那么有活力,显得那么年轻,放到人群里就好像高年级的师兄,带我们出去考察,还买酒回来请大家一起喝……”   这番话显然也引起潘希年的共鸣,惹得她一下子笑出声音来:“是啊,我妈总是说他没有当教授的样子。他就问:’当教授要什么样?横样还是竖样?‘”   费诺简直可以想象得到潘越说到这句话时的表情,而潘希年在学这一句话时,神态也像极了她的父亲。她说完之后又是一愣,仿佛意识到刚才这句话意味到了什么,却还是勉强地挂住了笑容。   你很像你爸爸。“费诺看着她,感慨。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大家都这么说。连我妈都这么说,不过她就不那么情愿了。”潘希年一边说,一边扶着沙发的扶手站了起来,“我是不是打搅你太长时间了,我先回房间,今天晚上谢谢你。”   没有的事情。我很高兴你愿意和我聊天。“费诺也跟着起身,想扶她出去,但看她已经找到方向,又停了下来,”不过现在是晚了,你也该睡了。“她这时已经慢慢走到门边,听到他的话又转过身来:“那,晚安。”   生变   费诺正式的工作是T大建筑学院景观系的副教授,潘家出事到现在的这一段时间,大学还在学期中,他不得不一边工作一边分出精力照顾潘希年,不知不觉之中,人就消瘦了下来。   这种细微的变化他自己并不觉得,却被旁人一一看在眼里。一天院里开完会,他正准备离开,忽然被叫住了:”费诺,你还好吧?怎么几天没见你,又瘦了?“问话的是同系的同事何彩,费诺停住脚步,点了点头:”不要紧,最近事情多,忙过这一阵就好了。“前段时间我听老黄说你上次请假是因为家里出了事情,怎么样,解决了没有?”   她家先生不仅是建筑系的副院长,也是T大土生土长从本科一路过来的老校友,院里任何大事小事没有瞒得过去的;而当年费诺决定回国在T大任教,对方也是面试的考官之一。因为他和他们夫妻俩私交也都不错,知道她发问全然是出于好意,就没隐瞒什么:“家里有病人,最近稳定下来了。”   不是家里的老人吧?“费诺否定,何彩就松了一口气似的又说:”那就好。老人没事就好。你也要多保重,不要照顾别人照顾着把自己弄得病倒了。哦,我等你忙完这一阵有空了,还是一起打牌啊,自从你上次请假,这桥牌局就再没开过了。“费诺含笑点点头:”一定一定。“两个人一边闲聊一边回本系,途中正好遇到来接太太的黄达衡,打个照面也是说:”费诺,前段时间都没觉得,怎么人忽然瘦下来了?“费诺笑说:”你们真是夫妇同心,问题都一模一样。其实近来还好,家里的病人情况都稳定了,可能是前段时间睡得少,这下稍微一放松,反而瘦了。“多吃多睡。”黄达衡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什么难处一定要说,不要硬扛着,反而到时候把自己拖垮了。”   周末的时候,程朗两口子去费诺家做客,也留下来吃午饭。徐阿姨使出浑身解数,做了一桌子毫无重样的家乡菜,吃得离家多年又娶了T市本地太太的程朗赞不绝口,一副恨不得把舌头都留在费家的样子。   餐桌上程朗看见费诺很熟练地帮潘希年夹菜,看起来也很了解她的口味,知道两人之间的默契度已经在共同生活之中建立起来。察觉到费诺朝他投来的目光,程朗就说:“看来希年已经慢慢开始适应了。”   潘希年停下筷子,还是按习惯朝着声音的来源转过脸:“比起最开始好多了。只要不去陌生的地方,家里和医院都难不倒我。”   程朗点点头,微笑说:“希年你很勇敢。前几天拍的片子我看过了,血块的情况在好转,有缩小的趋势,如果按照这个趋势下去,最乐观的情况是会自行消肿、吸收,不然等血块的大小稳定下来,也可以考虑手术方案了。”   潘希年看起来有点吃惊,反而一时没接上话。程朗就问:“怎么了,这是个好消息啊,是不是?”   她这才点头,还是没开口。程朗病人见得多了,也明白病人的心态,又一笑把话题转开了:“好几次在医院的时候都想问你,倒是总是忘记了。平时你在家里,都做些什么?一天到晚都待在家里吗?会不会出去走一走?”   潘希年认真地说:“开电视听新闻,费诺给我买了语音书,想看书的话就打开听。就是读得有点慢,心里总是很着急,所以还是听音乐听得多一点。淑如姐和徐阿姨从早到晚地照顾我,很有耐心地陪我说话……有的时候费诺也会带我出去散步。”   是要多出去走走,不能一天到晚拘在家里,没病也给闷出毛病来。“说到这里程朗看一眼身边的太太和费诺,”费诺,晓彤,眼看着秋天了,趁着叶子还没落,天气又好,找个周末去郊外远足和野餐怎么样?   希年也一起去,适当的户外活动对她很重要,也散散心。你们看呢?“潘希年微微一愣,而后脸上的渴望就掩盖不住了。费诺看见她这个样子,也说:”你是她的大夫,我们当然谨遵医嘱啦。“程朗大笑:”那就说定了。地方你挑还是我们来挑?希年有没有想去的地方?“费诺说:”不要爬山,也别去水边,路上好走一点,嗯?“程朗的太太纪晓彤听完就说:”那去森林公园好了。下半年到现在我还没去过呢,不知道现在枫树的叶子红了没有。“费诺扭头看向潘希年,和声问:”希年,你看去森林公园好不好?“察觉到桌上其他几个人的心意,潘希年轻轻点头:”好。“下个周末恰好就是天高云阔的好天,非常适合秋游。早几天周末天气预报下来之后费诺就开始和潘希年一起准备秋游需要的东西,潘希年起先还有些适应不了出游前的各种琐事,但随着事情一一到位,也在不知不觉中振奋起精神,忙东忙西,好像彻底忘记了眼睛不方便的现状。   周六一大早,费诺开车带潘希年出门——本来费诺有意让杨淑如也同行,反而是潘希年说”淑如姐照顾了我这么久,几个月里几乎没休过一天,今天如果她也跟着去了,那就是我们在玩她却还要工作,能不能让她别去了,在家休息或者做点别的自己想做的事情也好。“她的体贴让费诺很赞赏,就按照她的意思放了杨淑如的假。   他们在半路和程朗夫妇的车子会合,一路上很顺利地到了郊外的森林公园。因为起得早,潘希年在途中打起瞌睡来,头不自觉地一点又一点的,眉间略略拧起一点,嘴巴也嘟起来,整张脸看起来像个小包子。费诺看着忍不住笑了,没叫醒她,还在某个红灯的时候把自己的外套给她盖上了。   车子停下来之后潘希年还在睡,而程朗和纪晓彤已经下车了。费诺轻声喊了几声潘希年后用手轻轻一拍她的肩膀:”希年,我们到了。“潘希年几乎在同时睁开眼,小憩初醒,双眼一时对不上焦距,迷迷瞪瞪了好一会儿才扭过脸去看着费诺,眼睛也在同时清澈起来:”嗯?到了?“我看你在路上睡着了,没有叫醒你。睡得好吗?”   她点点头,忽然摸到身上盖着的衣服,倒是愣了一愣,才摸索着把外套拎起来,递还给费诺。   程朗夫妇是这里的常客,会合之后就由他们带路。本来是程朗和费诺走在前面,纪晓彤扶着潘希年在后面跟着,一路上闲聊一些彼此的近况,但走着走着纪晓彤觉得吃力,停下脚步叫费诺:“费诺,你能不能来搭一把手?”   费诺轻轻牵住潘希年的手腕,引着她的手穿过自己的胳膊,想让她挽着自己走,这比单纯地被搀扶要舒服得多。但没想到他的手刚碰到潘希年的手腕,后者就如同触电一般缩了回去,动作之突兀,连费诺都不由得一愣,也就跟着收回手来。   僵持不下只一瞬,那边潘希年也意识到反应过度,脸刷地就红了,手在半空探寻着,想把费诺的手找回来:“我……我没听见你的声音……”   她越说声音越低,以至于低不可闻,费诺看她连额头上都渗出汗来,就又一次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手背和指尖冰凉一片,甚至稍稍有些颤抖,直到费诺说“不要紧,也是我没做声”,潘希年才跟着镇静下来。   如此一来,两个人之间的姿势和气氛都显得有些诡异,费诺很快察觉到潘希年的不自在,就开口说:“以前我还在德国念书的时候,每年夏天会和同学一起去远足或者登山,在山间的树林里可以闻见植物和泥土的味道,现在这个味道又回来了。”   潘希年深深吸了口气,绷着的脸庞随之稍稍舒展开,看样子正要说话,却不料猛地打了个巨大的喷嚏,震得林间的栖鸟都被惊得拍翅飞开了。   费诺有点诧异地看着潘希年,很快发现她刘海边缀了一朵蒲公英的绒毛,忍不住笑了笑,帮她捻了去,又掏出手绢来递给她:“秋天了,蒲公英到处都是。打个喷嚏眼眶都红了,来,擦~擦。”   潘希年接过手绢攥在手里,费诺移开了目光,眼角余光发现有人在看,偏过目光去,原来是纪晓彤——她一直专注地看着他和潘希年两个人,看到费诺看着自己,也没移开双眼,反而满腹心事—般轻轻摇了摇头。   接下来的一路,一行人沿着穿过整个森林公园的溪水慢慢散步,天气好,阳光顺着高大树木的枝叶缝隙洒落在行人和水流之上,伴着散步道两旁的矮种枧树,倒也很有自相映发而应接不暇的风景。植被学本来是费诺所学的一部分,而纪晓彤也是植物爱好者,看到什么种得茂盛或是罕见的花木都会停下来观赏和辨认一番,话题难免渐渐朝着植物越来越靠拢了。   潘希年眼睛看不见,费诺就带她去摸每一棵植物的花叶,一一告知这是什么植物。变故之前,她家里也是遍植花木,但都都是妈妈的事情,她鲜少关心过,只认得几种家里种得最多的植物,所以当她的手指触摸到枫叶那细绒绒的叶面、月桂那锯齿一般的边缘以及隐藏在橡树叶深处的橡果时,无一不是新奇的感受。   然而再怎样鲜活的触感。也还是无法弥补不能亲眼目睹这一刻景色的遗憾:落叶乔木枝头深深浅浅的金色,枫树的红色,加上松柏的翠色,衬着不着纤云的碧霄,是无比灿烂繁盛的深秋气象。   费诺正看着树梢尽头的天空出神,忽然听见纪晓彤的声音:“啊,这里还有早熟种的茶花。希年,来,在这里。”   纪晓彤领着潘希年来到一蓬茶花丛前,深色的重瓣花朵开在皎白手指间,足以令人目眩。   趁着纪晓彤带她赏玩茶花,程朗走到费诺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挑了个上风向的位置走开一段,才看着远处的两个人说:“如果保持目前的恢复状况,最快年底就能动手术了。但你想过没有,手术之后怎么办?”   她现在是因为生病休学,身体好了自然继续回去念书。“潘老师和艾姐都走了,就她一个人?”   总是要一个人的。“费诺沉默了一下,如是说。   程朗偏头看看他:”话是这么说,你要真这么想才好。既然如此,费诺,我也说句不中听的,你不要太宠着希年了,不然到时候怕是离不开了。“这句话的个中三昧费诺倒是很快地接收到了,瞥了一眼程朗,不由笑了:”她是潘老师的女儿啊,还是个小姑娘呢。“说完自然而然地去找潘希年的身影,看她和纪晓彤不知道说到什么,弯一弯嘴角,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来。   程朗见费诺不以为然,蹙起眉头又说:”刚才晓彤也在和我说这个事情。先从医生的立场来说,她一个失明的孤儿,你和她朝夕相处,又照顾看护她,病人在心理上会非常依赖你,继而产生好感,这种雏鸟心态的案例实在是太多了,不然你以为隔三差五就上演的病人康复后和照顾他们的护士结婚是怎么回事?二来,你我之间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希年是潘老师的女儿不错,我相信你也只是拿她当晚辈看,但她也十八九岁了,大姑娘了,又不是五六岁的小娃娃,她不见得把你单纯看做长辈啊……晓彤反正是说她对你态度不一般,你要是想手术后就由她自立,那就把彼此的距离拉开一点。不然到时候牵扯不清,于你于她,恐怕都不是好事。“程朗的话刚开头的时候费诺还认真在听,听到后来反而笑了一下。等程朗说完,才开口道:”你如果是为她和我的名声考虑,那倒不必担心;至于感情上,我眼里她一直是潘老师和艾姐的小女儿。她现在对我依赖,无非是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没有别的亲人朋友,只在这么一个小圈子里,等到能看见了,回到正常的生活环境里,自然就好了。你我也是十八九岁过来的,也没有遇见某人对自己好,就想着如何如何,是不是?“程朗忽然笑了。笑完之后说:”说起来咱们那个年纪的时候,艾姐可真是照顾我们。“是啊。”   我该说的也说了,既然你心里有数,分寸都在你手里握着。“程朗停了一下,”不过话又说回来,听说当年潘老师和艾姐的事情在学校也是闹得风风雨雨,但这么多年,不也走下来了吗?说到底,也没什么了不得的。“程朗指的是潘越和艾静结婚时,艾静刚刚大学毕业,两个人最初认识的时候彼此还算是师生关系。由师生而结为夫妻,在当时那个无论是民风还是校风都还很保守的年代,着实也算是一场传奇。   费诺却不肯顺着程朗的话往下接:”这就扯远了。“说到这里,正好潘希年抬起头来,举目四望,显然是要找费诺的踪影。费诺想着之前程朗的这一大段话,脸上虽然还是七情不上面,但看着潘希年期慕的眼神,终究心底还是微微沉了一下。   后来他们找到一块平坦又近河的草地坐下,准备吃午饭。纪晓彤本职是画廊的经纪,却也是个称职的主妇,带来的餐盒满目琳琅,光是看就美不胜收。见状费诺只笑:”本来也是,有晓彤在还要我们做什么菜?“纪晓彤凑过去一看:”费诺你又做三明治。在德国待了这么些年,好的坏的全学回来。“希年说从来没吃过我做的东西,我也只会这个。”   闻言程朗和纪晓彤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这点细微处并没有逃过费诺的眼睛,但他什么也没说,把带来的红酒开了,醒酒的间隙里扭头去问潘希年:“走了一上午,累不累?”   运动之后她脸颊上冲上红润的血色,听见费诺问,她只摇头:“不累。”   午饭说说笑笑吃得异常愉快,就是餐间潘希年有些不习惯,费诺也很自然地照顾她,落在旁人眼里,就好像是一直生活在一起的一家人一样。吃完饭纪晓彤看着天空说:“希年啊,等你眼睛好了,明年春天我们来放风筝好不好?这一块人又少,可是放风筝的好地方。”   晓彤姐,我不会……“纪晓彤含笑看一眼费诺:”要费诺教你啊,他的风筝放得好。“费诺就笑:”你哪里听说我会放风筝的?“喏,当然是程朗。”纪晓彤一指身边的人,“他说你家老爷子教你和他两个人放风筝,结果他怎么也没有你放得好,还和我说是不是你父亲传了绝技给你。”   晓彤你真是,当着费诺的面出卖我!“程朗刻意略带夸张地提高声音。   纪晓彤就笑,连潘希年都笑,费诺倒是正色说:”听他胡说,明明是他自己贪玩,这个新鲜两天那个折腾三天,人无恒心,事情怎么做得好?“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是会放嘛。那希年,我们说好了,等明年春天希年手术好了,我们再来这里,来放风筝。”   这下潘希年重重点头:“好。”   随着冬天一日日临近,潘希年的健康状况也一日日得以好转,在眼科和神经科的又一次会诊之后,她的手术日期暂定在了十二月的下旬。   主刀的大夫和费诺一样,也是留德的博士,也是全院公认的第一把刀,但尽管如此,随着手术日期临近,潘希年还是无可避免地流露出紧张和焦虑来,无论是费诺,又或是杨淑如、徐阿姨,还是程朗两口子,如何宽慰安抚,似乎都收效甚微。   而另一方面,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费诺发现哪里不对了。   最初的起因是他察觉到有人跟着他,在学校里还好,但只要是单独出门,或者朋友间有什么应酬,那种被人无声无息跟随在侧的感觉就总是挥之不去。起先他也疑心过是自己近来太累了,但直到有一天他确确实实看见一个面目乏善可陈到极点的男人跟在他身后——而此人的面孔在近来一段时间内过于频繁和无由头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之后,他才发现之前那种被人跟踪的不愉快感绝非仅仅是错觉。   但对方显然很有经验,更重要的是非常谨慎,好几次费诺想把人揪出来问个究竟,他已经先一步躲开了。   对于这种情况费诺全无经验,事实上他对这件事情的根由都毫无头绪。一方面他在潘希年面前对这怪异的现象绝口不提,一方面又还是找到程朗,简略地说了一下事况。   程朗听完也是一惊:“你一个书生,外地人,回来也没几年,谁会和你结仇?不然你再想想,最近和人起过口角有过争端没有?”   你也知道自从潘老师的事后。我这半年来几乎没忙过别的事情了。“这话确实也是实话。程朗皱起眉头,思虑良久:”总之这件事情不对头。“你不必太担心,对方也就是悄悄跟着,我一个人独来独往这么久,也 没见怎么样。”   就怕到时候出事晚了!“程朗见赞诺还是若无其事的冷静样子,重重叹了口气,”总之你最近小心一点,我看看能不能帮你打听一下,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你去哪里问?”费诺闻言皱起心。   程朗拍拍他的肩膀:“你别管,总归我也就只是个大夫,要是知道什么我会告诉你,但是还是那句话,自己要小心。”   我自己例没什么,过两天要去外地出差个把礼拜,也许回来会好一些。最近晓彤常常去看希年,如果你要是告诉了晓彤,也请她不要向希年提起。“这个你放心。”   临到分别程朗叫住费诺,见后者疑惑地停下脚步,他又笑笑:“没什么,你脸色不太好,不要太拼,希年的手术要到了,你更是要保重才是。”   费诺点头:“多谢提醒,我心里有数。”   不久后费诺动身北上,去某个城市见工程的委托方。日程紧,事情多,加之天气不适应,费诺还是一个不查,稍稍有些感冒。别的都还好,吃过药就压了下去,就是吹过风之后哑了嗓子,如此一来打电话回家的时侯瞒不过潘希年,她一听他兑,电话那头的声音都绷了起来:“你声音怎么了?”   费诺不愿让她担心,只说前一夜没睡好,嗓子有些不舒服,潘希年听起来不怎么相信,但似乎又有别的更大的心事,每一句话都说得有些心不在焉兼乏犹豫。   费诺前一天和程朗通过电话,知道她身体检查的结果很好,就是情绪紧张。以为她还是为了手术的事情忧虑,就说:“程朗说你身体的状态很好,手术会很顺利的。我周一就回来,你要是有什么事情,随时给我打电话。还有,出门散步的话注意保暖,不要着凉了。”   好……一定。“潘希年轻声答应。   交代完这些之后费诺已经准备挂电话,连”再见“都好说了,不防被潘希年猛的一声”费诺“给叫住。那声音急促而尖锐,隐藏着极大的不安,费诺不知这样的情绪又是从何而来,只是很耐心地又把话筒送回耳边,镇定地说:”希年,我在。“我刚才忘记说谢谢,现在补给你。谢谢你。”   她说得郑重,费诺也微笑,轻声说:“傻姑娘,还是这么客气。你好好休息,等我回来再说。”   回到T市后费诺还是先去了学校。一则是学校离机场更近,二则是还有些文件留在办公室,想取了再回家。从进办公楼到三楼的办公室这短短一路上,费诺陡然察觉到迎面而来的每一个人都在看他,眼神中各涩情绪夹杂,好奇、疑惑、陌生乃至微微的不解,却没有一个人真的出声叫住他,只是这样沉默地向他投来目光。   费诺隐隐察觉至事情不对,但他实在是太累了,同时感冒药的效力让他有点昏头,也就没有分出精力拉过人来问一句因由。   直到他来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口。   破天荒的,’办公室的房门虚掩着,这也意味着有其他人在里面。眼下并非校工按时清扫的钟点,他也并不和人共用办公室,费诺有些不悦,面上反而没了情绪,只是把门一推,想看看这反客为主的不速之客,到底会是什么人。   房间里一共三个人,只有黄达衡是认识的。他冲着紧锁眉头面有忧色的黄达衡点了点头,才转向另外两个穿着公安制服的陌生人。他们见到费诺进来,也从沙发上起身,其中一个掏出证阵,以公式化的语气说:   “你是费诺吗?”   我是。“我们接到报案,说你涉嫌侵占他人财产和非法限制他人人身自由,我们想找你谈一谈,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希望得到你的支持和配合。”   于是稍早前同事们那复杂的目光全都有了解释。眼下的局面全然在意料之外,但是稍一想,已经推到源头,所以相当理智而客气地点头:“好吧,请坐。”   危墙   负责刑侦的公安在他的办公室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从他和潘越、艾静的关系问起,一直问到事发当日的情况,遗产的处理,以及费诺和潘希年的关系,事无巨细,显然是做了相当充分的准备工作。警方并没有主动提起报案人是谁,费诺也没有问——除了潘行还能有谁?   除了上次处理潘越和艾静夫妇的丧事,这还是费诺回国至今唯一一次和公安部门打交道,但对于警方的问询,他都一一作答,内心一片清明:事实上在决定接手处理这场事故之后,他就已经为眼下的局面做好了准备。当然初衷并不是面对警察的询问,而是为了将来有一天等潘希年重见光明,感情上也能直面父母的去世之后,费诺能把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一切清楚地交代给她。   费诺天生记忆力好,从不打算隐瞒任何事情,说的也全是实话,每一个问题都回答得相当清楚和诚恳,并表示会在和潘越的律师初会计师联系之后提供一切警方需要的财产证明,以证明潘越夫妇的遗产依然全韶归于潘希年名下。而至于潘行报案时说的“非法限制他人人身自由”,对此费诺只是表示:“希年已经成年了。有自主的意识,可以去向本人询问;家里有钟点工和全职的护工,她们也会全力配合警方的调查;此外还有一栋楼内的邻居,和希年定期去检查的医院的医生和护士,我相信他们都会提供证据。”   他着实是态度良好而条理分明,起先还有些紧绷的气氛随着一问一答慢慢地松弛下来,到最后结束的时候,前来办案的公安也说:“我们已经向潘希年本人了解过,她本人的证词和报案人提供的材料有很大的矛盾,这也是我们为什么来向你调查的原因之一。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如果你提供的潘越夫妇的财产证明情况经查属实,这个案子应该就可以撤销结案了。”   对此费诺倒也没表现出格外的惊喜或是放松,只是客气地把人送走,看一眼表,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到点准时下班,中途黄达衡过来看了一眼,见警察走了而费诺在忙,也就什么都没问地又走开了。   等费诺把手上的事情忙完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七八点。刚一打开房间,一个人影就跌跌撞撞扑过来,费诺见她险些要摔倒,赶忙丢下行李,先把人给扶住了。   潘希年脸色苍白,失了焦距的眼睛慌张地望着费诺的脸,人稍稍有些发抖:“我一直给你打电话,但是你没接。”   费诺扶着她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则坐到另一边,瞄了一眼餐桌,看饭菜都没有动过,当机立断地说:“一下飞机就在忙,手机调了无声。来,先吃饭。杨淑如呢?”   我有话想和你说,就请淑如姐回家一晚。她走的时候是七点,现在几点了?“九点不到。”费诺不动声色地牵着她的手到饭桌边坐下。菜早就凉了,倒是厨房里的汤煲里汤还是热的,费诺把菜送进微波炉里热的时候顺便给自己和潘希年盛了汤,端到她面前后又把汤勺塞进她手里:“小心烫。”   费诺……“潘希年紧张地咬了咬下唇。   我知道你有话要说,我也有话想和你说,不过先吃饭吧,我是饿了。”   这顿饭吃得悄无声息,潘希年明显的食不下咽,勉强着自己喝了一碗汤,吃了小半碗就放了筷子,直直地“盯着”费诺,满脸欲言又止的神情。她看得这样专注,费诺吃到一半,也还是放下碗筷。这样轻微的声音都让潘希年受惊似的一颤,又喊了一声:“费诺。”   今天下午我是和公安在一起……“他刚开了个头,潘希年已经把话抢了过来:”你出差的那几天里有警察上门来,问我,还有淑如姐她们一些奇怪的问题……是不是潘行做了什么,给你惹了麻烦?“麻烦倒是说不上。不要紧,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费诺的语气很和缓,语速也不快,倒更像是在安抚潘希年,“我猜想他们应该也是先找过你,可能还建议你不要告诉我他们来过。希年,你做得很对。”   潘希年依旧脸色发白,但已不再惊慌,眉眼间蓦然闪现出固执来,像是一下子回到刚刚来到费诺家的样子:“他们是要我不告诉你。但是我没在电话里说起的原因不是这个。我不想给你添麻烦,我想我可以处理好的。潘行说的都是谎话,而我都是在说真话,难道假的还会变成真的吗?有什么说不清楚的呢?”   这个也是我想说的。如果还有人来找你,无论他们问你什么,也不要因为觉得可能能帮上我而去遮掩,更不要说谎。希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诚实。“我没有说谎。”她又咬—咬下嘴唇,坚定的说。   明知道她看不见,费诺还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接着说下去:“下午的时候警察来找过我,一是为了你的安全,二是为你父母留下的遗产。我之所以从来没有和你提起这件事,是想着你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健康,情绪也不稳定,可以再等一等。但是今天的事情提醒了我,我想还是应该先告诉你。”   费诺,我、我不知道警察和你说了什么,也不知道潘行瞎说诬告你什么,这件事情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什么……你知道,你知道我……“眼看着她着急起来,费诺伸出手来拍了拍她搁在餐桌上握成一团的右手:”我知道。希年,先听我说完。“等她情绪上稍加稳定了,费诺继续说下去:”徐侃之和段杰斌,这两个人你认识不认识?“徐叔叔和段叔叔……他们怎么了?”   他们分别是你爸爸的会计师和律师。半年前的那场意外,你父母没有来得及留任何遗嘱,所以我只处理了他们的后事,所有财产的处理,都是由他们两个入在第三方的公证下完成的,你是财产的唯一继承人,相关的文件也都在他们那里,等你手术之后,他们会和你当面交接。另外就是,潘老师他们还留下一笔保险,受益人也是你,但是这项金额也需要等你的身体情况允许了,再亲自去保险公司处理一切手续。因为这个案子的缘故,我需要他们出具财产方面的证明,所以会约他们在近期过来一趟,到时候你也应该见见他们。好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情。“沉默良久之后,潘希年还是一言未发,看起来是完全没有消化费诺之前那番话的意思。费诺知道她素来是个聪明的孩子,明白他这些话无非是个时间问题,也不催,默默端起吃了一半的饭碗,又吃起饭来。   他们是不是留下了很多钱,所以潘行他们才这么热心地想要‘照顾’我,才这么急不可待地把脏水往你身上泼?”   不少。你不该这么说他,他毕竟是你的长辈,而且这件事情上我也有责任,我应该更早地和你把这些事交代清楚,这样或许就能避误会了。“误会?”潘希年冷笑一下,“他对你做这些事情,只是误会?我眼睛是瞎了,但脑子没瞎,心也没瞎。费诺,他这么对你,你怎么还替他开脱呢?”   潘希年问得尖锐,费诺却不答——他自然不会天真以为潘行的这一举动全然是出于对潘希年的爱护,抑或是公义。但在潘希年面前,却还是下意识地为她的亲人、同时也是潘越的亲人寻找一个哪怕看起来梢稍冠冕堂皇一些的理由。但是当潘希年这样直接地问出来,他竟然一时之间找不出应答的话来,或者连他也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是因为不愿伤潘希年的心,尽力把这世上的荆棘替她挡掉一些,还是仅仅只是成年人的圆滑罢了。   费诺的沉默让潘希年失了方寸。她害怕自己的话刺伤他,又不知不觉放软了语气,瑟瑟想找费诺的手,寻求一点支撑:“你不要生气,我是在气我自己,在气潘行,我一点用也没有,一直都在拖累你,给你找麻烦,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伤害你却什么也做不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除了你……他们却想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她分明有了哭腔,又强迫自己克制,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忍得眼眶都红了。眼看她这样焦急地解释着、诉说着,手也在不懈地寻找着,费诺忽然觉得自这个下午起就紧紧绷住一刻也没松开的神绎放松了,他回到了家,家人就在身边,一切都是好的,暂时什么都不必去想。   明知道这样做可能是危险的,费诺还是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指尖因为焦虑冷得像冰,颤抖得像寒风中的柳条,他耐心地等她冷静下来,才说:“别说了,我也已经说过了,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谢谢你。”   潘希年露出怔忡的神色,垂下双眼,继而低下头。长发遮住她的脸庞,也遮住一切表情,只是在很久以后,才轻之又轻地抽回手,如同在畏惧着什么。   那个时候他们谁也不知道,恰是近在咫尺,反而愈发让人如履薄冰。   潘越夫妇的会计师和律师准备好材料赶到T市,又是一个礼拜之后的事情了。期间公安局又去了几次费诺家,也去过学校,除了报案的潘行一家的证词,其他所有人的证词显示都是站在对费诺极其有利的一方,而等到律师和会计师的材料送到,这场不大不小的真可算“闹剧”的风波也就尘埃落定了。   那一天费诺去公安局签字结案,负责案件的公安表示费诺有权控告潘行对他名誉上的伤害,在费诺谢绝之后,对方又说,如果他本人不愿意出面,可以由潘希年委托律师提起控诉,但这个提议依然被费诺婉言拒绝了。   事情的最终处理结果被程朗知道,气得要命,说了一大通“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费诺倒是也不辩解,等他说完,才说:“你说到哪里去了,这连‘匹夫何罪,怀壁其罪’都算不上,钱什么的本来就不是我的,哪里有什么危墙?”   你是在外面待太久了,以为钱财清楚就等于一切都交割清楚?两码事!你真是要从这件事情里找个教训,不管钱是谁的,总归钱是在那里,潘老师的这个亲戚这次没算计到,你就以为他们会这么死心?下次还不知道会做什么龌龊事。你现在和希年又住在—起,他们要是真的黑了心,谁晓得会罗织什么给你。反正这次就这么放过他们,不给点教训让他们吃吃,你别以为他们会感激你放过一马,不得寸进尺,我看就很不错了。“费诺对此不以为意:”我也没指望他们感激我。只是打官司什么的太耗时耗力,我没这个精力和时间奉陪。“要希年出面……”   费诺摇了摇头,正色说:“他们是她现在唯一的亲人了,我只是个外人。潘行这么做,给自己和希年都留了台阶,将来要是还有什么往来,颜面上不会太难看。如果希年出面,就是连台阶都抽掉了。”   程朗苦笑了一下:“你啊,这是顶着‘外人’的名号,担了多少‘内人’的干系。我反正是见得多了,多少人为了钱财、名利打得头破血流,血缘骨肉又怎么样?一旦眼里只有了钱,那真是一文不值,骇嫌累赘。我知道你这是在为希年考虑,但有些事情考虑了也没用……唉!反正这句话我已经说死了——你这个人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   费诺被程朗说的第一句话逗得笑了一下,又因为后面的话儿渐渐收起笑容。程朗说到这里看了眼表,时间已经不早了,离值夜班还差几个小时,就说:“差不多到晚饭的钟点了,不管怎么说,今天也算你脱了官司的日子,我打个电话给晓彤,找个地方一起吃饭,庆祝一下吧!”   这段时间怕是不成。杨淑如前天在楼梯上踏了个空,把右手手臂给扭着了,现在只有希年一个人在家,改天吧。“哦,既然这样我也不留你。改天也好。”   吃过晚饭之后费诺进书房画图——手上的一个工程截止日期渐近,他却被潘行这件事情干扰,平白浪费了许多时间,不得不加紧赶上。他一旦工作起来就听不见外面的声音,等画完手上这一张图,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目光,这才发觉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半夜一点了。而与此同时,注意力一旦分散,胃部那尖锐的疼痛感也就愈发明显了。   这段时间来费诺的胃一直不好——这是当年在德国读书和工作时候留下的老毛病了——他也按以前的法子吃胃药对付过去,但这天晚上似乎发作得比过去这几周都要厉害,吃下去的胃药也不怎么见效,费诺没办法,起身去找止痛片,一方面也让自己的眼睛和大脑都稍稍休息一下。   晚饭已经是好几个小时之前的事情了。费诺没胃口吃东西,从冰箱里找出果汁喝了半杯,才用温水服了药,又回到书房的沙发上,等着药效起作用之后再去画另一张图。   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止痛片的效用似乎是上来了,叫嚣着的胃部渐渐平息下去,疼痛感也不再那么尖锐,连额头上的冷汗都收住了。他知道这是又一次压了下去,端起水杯正要从沙发上起来回工作台,不料起身的动作一急,刚刚平复下去的痛楚陡然发作,顺着胃一路回溯到胸口,又直抵喉头。之前喝下去的水一下子吐了个干净,但这并没有让一切好转起来,何况等眼前这一阵的黑发过去,费诺定睛一看,发现自己吐的并不是水。   大片的褐色的血液勾起极不愉快的回忆,但又在费诺压着胃想找电话拨120的时候,更大的疼痛像灭顶的波浪一样袭来,他难以支撑地倒在地上,和那一阵阵涌上的痛苦相反,知觉和意识却飞快地远去了。   潘希年是被奇怪的重响声给震醒的,起先以为又是一个噩梦,但接着传来的玻璃打碎的声音迅速让她从睡梦之中清醒过来。   费诺?费诺!“她试探着叫了一声,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提高声音再叫,声音越来越响语调也越来越急促,却没有得到哪怕任何一点的回答。   整个房子像是瞬间成了一个巨大的陌生的仓库,没有声音,没有温度,什么都没有。   潘希年胡乱抓了件衣服披上,一时之间也顾不上穿鞋,跌跌撞撞地跑出卧室,她记得睡前最后一次和费诺说话的时候他人在楼下的书房,而刚才那一声模糊的玻璃落地的声音也像是从比客厅更远的地方传来的,于是又一边叫着费诺的名字,一边扶着墙壁,朝着书房的方向去了。   刚刚开始失明的几个月里,潘希年觉得自己活在地狱里,四周全是黑茫茫的一片,她仿佛永生永世也无法逃离这种绝望而冰冷的黑暗。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她得不到回应,没有人可以依靠,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在一个陡然之间变得全然陌生的地方。   她听见自己的呼喊的回声,这也是唯一的回答。强烈的不安和恐惧攫往了她,她却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在黑暗中徒然地寻找着费诺。潘希年一再告诫自己不能哭,你明明发过誓再也不哭的,但每往前走一步,每喊一声费诺的名字,都让她心底那好不容易渐渐平复下去的恐惧和无助又一次地被释放出来。   忽然她被什么东西绊倒了,狠狠摔到在地。膝盖和额头磕到地板的疼痛让潘希年一瞬间连叫都叫不出来,只能抱着膝盖在地板上打滚,大脑也是一片空白——她知道自己踩到了什么,但是她宁愿这是假的,宁愿是在最深最可怕的噩梦里。   可是她还是要亲自确认。   潘希年慢慢地在地板上摸索着,没多久终于摸到了刚才绊倒她的”东西“——心在瞬间跳到了嗓子眼,她慌忙地寻找着,寻找着费诺的手、费诺的脸,拼命摇晃他,不让自己尖叫出来:”费诺,费诺,你怎么了?你怎么躺在地上?你怎么不说话?你说话啊!说话啊!费诺……费诺……“地板上的男人毫无动静,像是陷入了最黑甜的美梦里。潘希年得不到回应,心慌意乱之下唯一可以依靠的听力也派不上用场了,只能鼓起全部的勇气去抓住任何一点点渺茫的希望。   终于她摸到费诺的脸,探到他额头上的冷汗,他的呼吸依然在,却那么急促,预示着一切的不祥。   潘希年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此时心中唯一的念头是要回到客厅去找电话打急救。出门的时候不知道踩到什么,脚心一阵刺痛,却不足以让她停下来,一刻不停地扶着墙回到客厅,凭着记忆里电话铃声的来源想找到电话的位置,可是在顺利地够到电话机之前,她又一次地摔倒了。   这次是心急撞到客厅的藤椅,跟着藤椅一起跌倒,恶狠狠摔在同样材料的茶几上。可她已经连痛感似乎都彻底失去了,咬着牙爬起来,小心翼翼地绕过这一大堆家具,继续去找电话。   很快她发现家具的移位令房间的布局起了变化,没有习惯的参照物,她再也找不到电话的位置,甚至连自己具体在房间的什么位置都不知道,而她还是一个人,除了自己,再无别的依靠。   于是潘希年不得不跪在地板上,手足并用,连跌带爬地寻找任何可以提供指示的家具。但是她摸了很久,也没有摸到她希望摸到的东西。不知不觉中汗水顺着额头滑进她的眼睛,她顾不得擦,也无法分神去理会那从心头涌到眼边的酸涩感,只是执著地一寸寸地向前,直到额头撞到什么东西。   摸出这是鞋柜,潘希年才意识到这是到了大门边上,这也意味着她可以出门救助。这个认知让她欣喜若狂,扶着鞋柜站起来,打开锁好的房门,就这么冲了出去。   上楼的时候还是踩空了,或是磕到台阶,短短几十个台阶,摔了好几次,她只是不吭声地一次次爬起来,继续向上。等终于摸到楼上邻居家的房门的一刻,她再也顾不得其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开始敲门,同时喊:”有人在吗?有没有人在家?!“她一直敲到忽然落空,人直直往前跌倒,跌进一个陌生的怀抱里,对方暴怒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神经病啊,这都几点……你不是楼下的小姑娘嘛,怎么了?“如同即将 溺死的入捞住救命的稻草,潘希年手忙脚乱地攀住对方,死死抓住那个中年妇人的衣袖:”求求你们帮我打个电话,叫救护车……费诺……费诺他倒在地上,我叫不起来他……“二楼的邻居见状不对,赶快叫同样闻声而来的家人打急救电话,一边扶着她,说:”你别慌,在打了已经在打了……我叫我老公下去看看怎么回事……别着急,我这就叫他下楼,你看你额头都破皮了……啊呀!   地上怎么都是血,你的脚心怎么了?小姑娘?小姑娘!“对方还在焦急地说着什么,但是这些话潘希年统统听不见了,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同春雷一般把整个人淹没,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别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很久以后她才意识到,原来那是自己的哭声。   潘希年终于意识到瞎掉的自己是多么的无用和累赘,这个认知和发现费诺病倒的后怕交织在一起,沉重地扑了过来。她无法说话,无法解解释,甚至无法就这么站着,只能抱着头跪在邻居家的门口,痛哭着蜷作一个苍白而瘦弱的阴影。   决心   等意识再一次回到自己身上,费诺的眼前还是黑成一片,过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浅色的天花板。   失去意识前最后的记忆是摔在自家书房的地板上,再之后就是彻底的空白。房间里那种特有的消毒水和药物的清苦气味提醒他这绝对不是在家,但到底是怎么过来的,真的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渐渐地手脚的知觉也回来了,他一扭头,看见挂在一边的血浆袋,血浆顺着输液管慢漫地流进静脉,费诺只看了一会儿,还是抵挡不住阵阵袭来的疲倦和眩晕,很快又睡过去了。   再醒来却是因为梦里有什么重物把他拼命往下拉,半边身体完全都不是自己的了。费诺很不舒服地皱起了眉,想翻身却动不了,好不容易从睡梦的笼罩下睁开眼睛,最先投入眼帘的,却是潘希年的睡脸。   她上半身趴在病床边上,睡得很沉,大概也是在某个梦境里,眼睫几不可见地儆数颤动着,像是被微风拂过的蝴蝶的羽翼。睡梦中的女孩子一只手死死拉住费诺的胳膊,另一只手则小心翼翼地握着他的手腕,同时避开输血的位置,维持着一个并不舒适甚至称得上别扭的姿势。   怕吵醒她,费诺没有动。在沉默的凝视中,他很快留意到潘希年手指上的绷带,以及额发之下若隐若现的伤痕。   费诺下意识地伸出手拂开她的头发,想看个究竟。刚一动就牵动输液的那只手,针头戳进血管深处,刺得他哆嗦一下。如此一来,就好像多米诺骨牌一般,潘希年几乎是立刻惊醒了,猛地坐直身子,低声说:   ”我没受伤,不要赶我走。“一面说,手还是死死拉住费诺的胳膊不放。   她惊恐而哀求的面容,比刚才那根针更加尖锐地刺进了费诺的心口。不忍心见到潘希年张皇四顾的神色,费诺抓住她的肩膀:”希年,是我。你怎么在这里?“潘希年愣住了。难以置信似的僵了良久,又猛地瑟瑟发抖,开口的瞬间,嗓音嘶哑了:”费诺,你醒了……“她慌慌张张地扯出一个笑容,泪水却在同时夺眶而出。意识到这一点后她飞快地低下头,用手抹去泪水:”太好了,你终于醒了,医生说是急性胃炎引起胃部大出血……要是再晚一点送来就糟糕了……费诺,那个时侯我怎么叫你、推你都没反应……啊,对不起,我说了不哭的,嗯,这就不哭了,下不为例……“潘希年几近于笨拙地说个不停,擦于眼泪届朝费诺所在的位置看一眼。又为了不让费诺看见自己新涌出的泪永一次次低下头去。费诺—直没有打断她,任由她说个不停,直到强作镇定的声音里的哽咽再也隐藏不住了,他才一把扶住潘希年的肩膀:”别哭了,我没事……“还没说完,潘希年近于号啕大哭地跌跌撞撞扑进费诺的怀里:”我怎么喊你都不醒……“翻来覆去的哭诉只有这一句。她攀住费诺,脸颊贴着他的颈项,湿热的泪水一路滴进他的衣领深处,很久之后都还是热的。   哭声里夹杂着后怕、恐惧,当然也有如释重负。费诺有着她在自己怀里放声哭泣,唯一做的就是用还可以活动的那只手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像是安慰一个迷路的孩子。哭着哭着,潘希年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还在喃喃着什么,却什么也听不分明。   没多久病房的门忽然被打开了,推着轮椅进来的护士恰好是当初潘希年刚住院时候负责她的那个。看见眼前的境况皱眉说:”我就知道你又偷偷跑到这里来了。你们都是病人,都需要休息,我已经告诉过你他的病情稳定了,现在需要的是静养……潘希年,请你也配合一点,跟我回你自己的病房去,该换药了。“护士走到病床前,看潘希年还是不肯松手,叹了口气说:”费老师,我劝了她好多次了,一点用都没有。你睡着的这一天一夜里,她只要一下子没看也就跑过来。她两个脚心全被划伤了,告诉她不能走路,也不听。你既然醒了,也请劝劝她吧。“他这时才注意到潘希年两只脚都上了绷带,脚心一块还隐隐渗出血迹。费诺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硬着心肠拉开她绕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希年,听护士的话,先回病房去。你的伤口又出血了。“潘希年哭得甚至有些神志不清,听到费诺这句话之后只是拼命地摇头,一只手抓佳费诺的袖子,另一只手徒劳无功地抹眼泪,看起来像是被抛弃的小动物,可怜得让费诺都没办法把话说完。但这样僵着绝对不是办法,更对潘希年的身体一点好处也没有。他对护士点点头,也不顾手上还在输液,用力把潘希年打横抱起来,轻柔而慎重地安置在轮椅上。   希年,听话,先去换药,我马上就去陪你。”说完稍微加重力气,握了握潘希年的手,以此作为承诺。   这句话起了效用,潘希年顺着声音找到费诺的位置,无比依恋地搂住他的脖子:“嗯……”   这个乍看起来全然出于依赖的拥抱,让潘希年脸上的泪也留在了费诺的半边脸颊上,与之而来的潮湿和炙热在潘希年和照顾她的护士离开以后依然久久徘徊不去。他觉得疲倦,又无任何睡意,坐在床边出了一阵神,想起应该打个电话给徐阿姨交代一声,没想到电话还没拨通,人反而已经先找来了。   徐阿姨见费诺醒了,又惊又喜赶到病床边上:“费先生,你好点没有?我昨天上午来做事,发现门没锁,客厅乱七八糟的桌子椅子全移了位,还以为是遭了贼,真是吓死了。后来还是楼上的邻居告诉我说希年到他们家求救叫救护车,我才知道你们被送到医院来了。”   徐阿姨说得又快又急,担忧的神色丝毫掩盖不住。费诺听她这样说,心里一动,出了声:“嗯?”   家里没事,没事。“徐阿姨会错了意,连声宽慰,说到一半又想起什么,皱起眉头重重叹了口气,”淑如才摔到手,你就病了,又是半夜,要不是希年机灵,真是要出大事。希年这个孩子啊,真是……“她的神色看起来倒有些为难,犹豫地停了一停;而费诺素来耐心很好,只等她组织好言词继续说下去:”真是个能吃苦的好孩子……费先生你看到她没有?我昨天来医院的时候,你还没醒,就去陪着她坐了一会儿,摔得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的,脚不知道在哪里踩到玻璃。听护士说,划了手指长的口子,送过来的时候脚心都是血,肉都翻出来了……她眼睛又不好使,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才找到邻居打这个电话……“徐阿姨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想到早些时候看见潘希年的样子,说着说着动了感情,眼圈也红了,赶快掏出手绢来擦了一把,正要继续说,又看见费诺垂着眼睛默不作声,如有所思一般,以为是他累了,知趣地收住话头:”费先生,大夫说你的病喝粥合适,我就熬了一点清粥,要不要现在给你盛出来凉一凉?“费诺这才看见地带来的好几个保温桶。一来并不觉得饿,二来还有别的心事,听到之后他只是说:”等一下我自己来,谢谢。希年那边……“徐阿姨心直口快地抢过话去:”希年的饭菜我也准备好了,都是她喜欢吃的。等一下就给她送过去。“现在就去吧,我这边不要紧。这几天杨淑如估计力不从心,我也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就多辛苦你了。”   你放心吧。费先生你真是好人,自己病成这样还不忘关照别人。希年这边我会尽量照顾的。那……我就先过去了。“这一天就像是在打车轮战。徐阿姨刚走没多久,听说费诺醒过来的程朗也冲了进来。他倒是老实不客气,一推门就是一顿臭骂:”你不要命了是不是?要拖到急性胃出血才来看?前天你来医院,我也就在你前面,都不说一声你最近胃痛?你这个什么都咬牙硬撑的烂毛病一定要改,否则早晚死在这上头!“这老友脾气一上来从来都是不假辞色。费诺听了只能苦笑一下,听他横眉竖眼继续骂:”幸好这次还有希年在家,也幸好她机灵,晓得出门呼救,要不然你们两个人真是都要完蛋!当初你还信誓旦旦要照顾病人,看看你自己现在什么青面獠牙的鬼样子!“老毛病,没想到忽然就发作了。”   程朗彻底打消他试图解释的念头:“老毛病还敢拖?胃病也是能杀人的,我可不想到时候亲手切掉你大半个胃。”   知道了。“他答得异常诚恳,兼之态度良好,搞得程朗一肚子的火气一下子居然也发不出来了,对着费诺叹了一大口气,还是拉过椅子坐下来,慢慢说:”我才下手术台,听说你醒了,就过来看看你。治疗方案我看过了,静养,主治医生那边我打过招呼了,怎么慢怎么来。费诺,反正这次你老老实实给我住院,哪里也不准去,更别做梦提前出院。非要你这个工作狂吃个教训不可。“是。”   这过于良好和配合的态度反而让程朗有点起疑,一挑眉头看着费诺问:“你怎么回事?不让你工作你居然也没意见,太阳从两边出来了?”   我态度良好你倒不相信了?“费诺笑一笑,又收住,正色说,”我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倒是希年,那天晚上我是彻底没知觉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她怎么样?“这下程朗沉默了一阵,才抬头对费诺说:”不太好。她求救的时候受了些外商,但这些都只是皮肉伤,问题不大,糟糕的是这里。“程朗抬起手来指了指脑袋,这个动作瞬间让费诺的心沉了下去:”我们也不知道她是摔跤的时候撞到了脑袋,还是情绪上受到刺激,那个血块又开始充血了,而且位置有了变化,情况不太妙,拍了片子看过了,老倪和我的意见都是提早手术……但是手术的风险,这个我不瞒你,和前一个手术计划相比,不能同日而语。“你是说……?”   老倪都没把握一定能让她下手术台。“霎那之间,病房里沉寂下来。   如果不做手术呢?”面无表情地过了好半晌,费诺终于缓缓地问。   如果是之前,不做手术也就是看得见看不见的事情,现在嘛,是保得住保不住性命了。“程朗的脸色凝重,费诺虽然看不见此时自己的脸,但也感觉得到面上的每一根线条都绷起来。两个认识了大半辈子的男人面对面坐了半天,还是程朗先一步说:”手术的事情,我还没有和希年说……我是想等你醒过来,等她情绪也稳定一点,再……“我来说吧。”   嗯?“诺坚定地说:”我来告诉她。手术定在什么时候?我要告诉她什么?“和程朗的交谈持续了一整个下午,除了潘希年的手术和病况,两个人难免也谈到潘越和艾静当年的往事。程朗离开之前见到费诺神情严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或是当说的已经说尽了,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费诺也领情,点点头说:”多谢安慰。说起来现在最不需要安慰的恐怕就是我了。“人在病中总是容易疲惫。程朗走之后不久,费诺又觉得困乏不堪,连之前徐阿姨送来的清粥都懒得去吃,几乎是一合上眼,又睡着了。   因为满脑子都是如何告诉潘希年手术的事情,这一觉费诺睡得很不好,也不知怎么地,在中途醒了过来。也正是因为睡得不好,所以当他又一次看见趴在床边抓住自己的手的潘希年的那一刻,费诺几乎以为,这又是一个新的梦境。   她还是那样安静而温顺地安睡着,长发散在惨白的床单上,有一种奇异的动人的光泽。昏暗的壁灯之下,额角那些伤痕似乎都藏在了阴影之中,只有这么一个人,安静地在他的床边睡着了,手指谨慎又固执地握着自己的手,哪怕是在睡梦里,依然流露出全然的信任和依恋。   费诺无言地注视着她,许久都没有出声惊动,或是唤醒她;直到感觉到潘希年搭在自己手旁的手指微微泛凉,赞诺才猛地意识到她穿得过于单薄了,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手艰难地钩过放在床边椅子上的外套,尽一切可能地轻手轻脚给她盖上了。披上外套的一瞬间费诺无意触到她的肩头,那样娇小和瘦弱,几乎是不盈一握的。印象里哪怕就是几天以前,她还并不是这个样子。现实和回忆让费诺心底一动,就连他自己起初也没有意识到,在收回手之前,他情不自禁地漠了摸潘希年的头发。   冰冷的触感犹在手心,费诺却彻底地愣住了——这并不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动作。或者应该这么说,在情不自禁的那一刻,他并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后辈。   费诺忽然有些懊恼起来,望着右手的手心发呆,以至于错过了潘希年那个头头辗转脸颊的极其微小的动作。   几分钟之后费诺眼角的余光瞥到潘希年的肩膀动了一动,于是轻轻出了声:”希年。“床边的人分明僵住了,所有的动作一下子停下来,这些小动作统统落入费诺眼底,一时间他竟然也有些心慌,转身把床头灯旋开:”你怎么又来了?“即便在昏暗的灯光下,还是能看出潘希年的脸颊可以地飞上了红晕,左顾右盼之中透露出藏也藏不住的羞赧和心神不定;在听见费诺的问话之后,潘希年迟疑了片刻,才说:”我也不知道,就是睡不着……我就想过来看看你。“手表上的指针已经划过二字。费诺看她满脸倦容,却不肯离去,只能再说:”都半夜两点多了,你该回去睡了。你的脚上还有伤。“潘希年见费诺要赶她走,连忙摇头,摸索着找到一旁的椅子,坐上去:”我不困。我的脚也没有事。你呢,你好不好?我问程朗大哥,他说你急性胃出血……护士说压力太大又太辛苦就容易得这个毛病……这段时间你这么忙,又加上潘行的事……“眼看着她又着急起来,费诺忙安抚她:”两回事。我这是老毛病,休息几天就好了。希年,应该是我照顾你,倒叫你为我担心了。“是我一点用处也没有……”她说着,神色又一次暗淡下去。   费诺本来想像以前那样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半途又改变了主意,收回手,之后说:“你做得很好了。徐阿姨下午来医院,告诉我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辛苦你了,也谢谢你,希年。”   她的脸上又一次泛上红霞,这让潘希年整个人都焕发出光彩来:“没有……我只是……我只是笨手笨脚的,好像把东西都打翻了,对不起……我看不见……一摔跤方向感就全没了。”   看见她这个样子,费诺心中满是苦涩,想的是早些时候和程朗承诺的亲自告诉她手术的事情,也许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错误决定。他活了三十岁,自问不曾畏惧过什么,但是就在现在,面对眼前这个比自己几乎小了一轮的弱不禁风的女孩子,却第一次有了事到临头的退缩感。   过长的沉默让潘希年不安起来。她稍稍拧过脸,做出一个倾听的姿势:“费诺,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没有。我在想,你真的该回去睡了。“我想陪在你身边。”   声音明明极低,然而一字一句又清晰得如同刀刻。费诺不去回应她的言外之意,只是用惯常的口吻回答说:“我还要住院一段时间,你一时半刻也出不了院,两个人就是在做伴啊。”   说话的同时他注视着潘希年的脸。年轻的女孩子,并不知道如何完美而有技巧地掩藏心中的情绪,无论是喜是忧,是迷恋是失望,总是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   她下意识地咬住嘴唇,闷声说:“你真的想赶我走吗?”   我不是在赶你。等到天亮我再去看你,嗯?“早些时侯你也这样说。我一直在等,你都没有来。”语调里分明都在委屈了。   费诺哑然一刻:“对不起,下午我睡着了。但是这一次我保证,明天一起来就去看你。我还有事要和你商量。”   潘希年又一次低下头去,露出皎白的后颈,像冬夜的新月一般耀眼。她的声音并没有任何起伏,仿佛说的是某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的往事:“是要和我说手术的事情吗?”   “……”   她短促地笑了一下,脸上的神情还是因为紧张而多少僵硬着:“程朗大哥和倪医生给我做了检查,他们没把门关好,瞎子的听觉总是特别好……”   从她的语句里,费诺陡然察觉,就在自己没有留意的岁月里,潘希年正在悄然变化着。她再不是那个半年前事故突发时愤怒、绝望到不得不用歇斯底里来隐藏自己的无助和绝望的女孩子了,恰恰桐反,她用顽强和希望支撑着自己,让自己更快地成长起来。   她的镇静竞也多少感染了费诺,并驱散开费诺心头的阴影,前路未卜的手术不再那么阴森而冰冷。费诺微笑了一下,他以她为荣。   嗯!手术要提前。动刀的还是倪大夫,事实上除了时间一切照旧。害怕吗,希年?“她慢慢地摇头,甚至给了他一个笑容:”有点等不及了。你知道吗,自从手术的日期排定之后,我就一直在想,我已经不记得你长得什么样子了,做完手术之后就能看见你了。真好。“说话的同时她的双手在微微颤抖着。费诺装作没有看见,也微笑着鼓励她:”是啊,做完手术就是新年了,到时候等你能看见了,我们再和程朗、晓彤一起出去玩。到时候无论你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说好了。”她的笑容愈发生动起来。   “嗯。”   中歇曲一想送你一份小小的礼物   念及此,费诺抓住潘希年的手腕,任由自己的脸颊再次贴上她温暖柔软的手心;“我的礼物你收到了,我等着你的。”   手术的日期一旦定下,时间就过得飞快,费诺知道潘希年嘴里不说,行动上却比平时依恋他百倍,是因为她心里忐忑不安得厉害。于是他也不急着出院了,申请了病假,干脆把工作带到医院来做,但一天的绝大多数时间,还是陪着希年。   他总是在希年的病房里待到护士一再来催,才离开依依不舍的她回到自己的病房。程朗值夜班时常会过来看看,三个人说说笑笑,竭力打消潘希年的不安和恐惧。要是两个人在一起,除了说说闲话,有的时候费诺还读书给她听,从《前赤壁赋》读到《后赤壁赋》,时间就在无声中慢漫流去。   费诺有轻度的失眠症,只要一有人靠 近,就容易醒,所以在医院里总是难睡好。有一天晚上,他又感觉到护士过来查房,正又一次从睡梦中醒来,发觉来人站在床头,双手摩挲着他的头发。   每一下动作都很犹豫,悉悉索索地探寻着,像是要确认某个具体的位置。   他一时没有睁开眼,听觉和嗅觉随之被放大若干倍,费诺觉得自己也身处潘希年一样的境地里,目不能视,又清楚地感知一切。   她身上的罄香云朵一般拂过费诺的面孔,手指沿着鬓角瑟瑟滑到下巴,直到找到他的嘴唇。她的手指是那么软,动作是那么轻,费诺几乎以为这是一个悄悄的吻了,但下一刻,冰冷的唇慌乱地印在了自己的颊边。   她爬上了费诺的床。   身体柔软得像一条蛇,又暖得如同冬日里的炉火,纠缠倾覆上来,瞬间让费诺也随之燃烧了起来。   潘希年的亲吻和抚摸生涩又不安,每一个动作与其说是在诱惑,不如说只是在确认,确认彼此鲜活的,生命之火不曾受到威胁,也不会陡然消逝。   那簌簌摸索的动作终于提醒了费诺,她看不见。费诺这才无声地睁开了眼。这一晚的月光美极了,又亮极了,被百叶窗一格格地滤过之后,依然亮得像搅散的细银。   潘希年垂着头,夜光里面部的轮廓益深,眉眼幽幽,如同驻进什么精魄;长发顺着肩头垂在费诺的胸口,任何一阵最小的微风吹过,长发就这么轻轻地拂过他的心头;过大的病号服在动作中有些凌乱,一边肩头裸露出来,竟是比月光还要皎白明亮……还有那纤细的锁骨,领口深处姣好而柔美的曲线……费诺不得不闭上眼,但再怎么闭上眼,他也知道,他再不会把她当做恩师的小女儿,这已经是一个女人了,鲜活,有血有肉,对他而言,充满诱惑力。   她已经慌慌张张地亲吻到费诺的颈项,手指更放肆地沿着衣服的开襟滑进胸口,被亲吻过的地方蓦热如同进了沸油锅的冷水,火热又疼痛——费诺不得不伸手抓住了她不安分的手。   潘希年的动作一下子僵硬住了。即使是在这失真的月光下,费诺都能感觉到血色是如何一瞬间从她的脸颊退去,她又是怎么在面部彻底的苍白之后,惊悚和羞愧笼罩了一切。   你、你、我……“她哆哆嗦嗦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慌乱无措地停下一切动作,”你醒了多久了,我之前每天晚上只是过来看看、听听你……没有……第一、第一次……“潘希年再也说不下去,僵硬如石又徒劳地想藏起自己的脸。费诺第一次庆幸这一刻潘希年看不见自己,这样自己就可以充满怜惜地说:”希年,别做傻事。“借此再包裹上”长辈“的面具。   颤抖最先是从肩膀开始的。起初几不可见,随后顺着肩膀一线线加强,席卷全身,连每一根头发都在瑟瑟发抖了。一旦被发现,潘希年之前的勇敢瞬间烟消云散,她坐在那里,如同一个犯错的孩子。   费诺听见自己叹了口气。他坐起来,轻轻地给了她一个没有情欲只是安抚的拥抱,最后亲了亲她的额头:”不要急着证明什么。也不要怕,我在这里。“这句话如同一簇火,使得潘希年缓缓从不安、恐惧、羞涩等一切复杂情绪交织的冰封中破茧而出。她如梦初醒般伸出手,也搂住费诺的肩颈,用尽全力去抓住这个拥抱,她散发出的气息这么年轻而炙热,费诺费尽全身的力量,才没有松开手。   事后无论是谁,都没有再提起那一晚的事情,好像一场春梦,一旦逝去,便了无痕迹。时间无视任何人的意志和祈求,暴君般继续执意前行。   手术的前一天,潘希年剪去了齐腰长的头发。她执意不要费诺在场,费诺依言离开,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戴上一顶帽子,很不好意思地半低下脸,一直拿手把帽檐越拉越低:”我请晓彤姐给我买的……“窗外的阳光照在潘希年的脸上,有一种明媚的生动感。   当时纪晓彤就在她身边,温柔地说:”希年,你一直都很漂亮。你说是不是,费诺?“赞诺看着她有些窘迫的神色和微微泛着水光的眼睛,点头附和:”是。“她转过脸寻找费诺的声音,终究还是又飞快地转过脸去,不让他看见自己绯红的脸。   手术当天,费诺还是在她身边。潘希年问是不是可以握一握他的手。事到临头的情绪到底压不住,颤抖的嘴唇和发白的面孔泄露了一切的情绪。   费诺就伸出手,握住她冰凉的手,还说:”你看,我的手也是凉的。“于是渐渐地两个人交握在一起的手都有了温度。潘希年安静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仿佛很满足。这样的时刻不知道维持了多久,只知道还没有护士来推她进手术室,那就一直牵着手,让这个时刻更久一点。   费诺,晓彤姐告诉我,你的生日快到了。”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费诺。他转过脸来看着还是合着眼的潘希年,后者嘴边有一个甜美而温润的弧度。于是他说:“是啊,等你手术结束,我们再来庆祝这个生日。”   她唇边的笑痕明显了一点:“嗯,我想送一份礼物给你。谢谢你这段时间来做的一切。”   好。“你不问问是什么?”   我的生日还没到呢。“可是我想告诉你。”   费诺还是微笑,不急不徐地问:“礼物是什么?”   潘希年睁开眼睛,坐起来,看向费诺的方向:“费诺,我是很胆小的。以前我想过,就算不做手术也没关系,瞎了也没关系,只要不躺上手术台,只要和你在—起。但是现在不行了,我改变主意了,不管忽么样,我要做这个手术,一定要健健康康地好起来。我要见到你,再不给你添麻烦,不拖累你。然后,最终于的,我要在你需要的时候帮助你,照顾你……好不好?”   话语最后几乎轻不可闻的叹息,无声的余音却久久不曾止歇。说话的一方神色坚定而专注,整个人似乎都被这样的意志力燃烧起来;阳光从她身边打过来,随之而来的阴影扑向费诺。费诺察觉到她的手汗湿了,神情却决不动摇。   于是他点点头:“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希年,我等你兑现它。”   再后来程朗和护士们来到病房,告诉他们时间到了。潘希年脸上掠过瞬间的惊惶和无助,又在下一刻止住,点点头,抽开手:“我知道了。”   费诺说:“别害怕,我会在手术室门口等你出来。”   她依然点头,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费诺,我能也向你要一份礼物吗?”   费诺应允:“想要什么?”   她像是用尽了一切的勇气,说:“我想再摸摸你的脸,仔细地摸一摸。万一、我是说万一,我没有下来,我也知道你是什么样子。”   费诺察觉到旁人投来的各色目光,却没有丝毫犹豫地拉起潘希年的手,贴到自己脸颊边,说:“可以。”   潘希年的手刚刚触上费诺脸颊的一刻,反而受惊一般退缩开来,接着才意识到原来并不是梦境,再一次战战兢兢地贴了上去。她手心的汗已经凉透了,稍微有一些冰凉的潮湿感,指尖的动作轻柔得如同春日里最轻的微风,一寸一寸地,去探索着费诺的脸。   先是下巴,依次是嘴唇和鼻梁,到眉心之后温柔地抚摸过眼窝和眉毛,顺着眉尾划到额角和额心,再到另一迈的眉眼,微微扎手的鬓角,最终在颧骨和脸颊的线条流连徘徊,像是在开辟疆土,又像是确认领地,小心翼翼且锲而不舍,如同要借着手上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把面前这个男人的面容刻到心底的最深处。   最终她的手停在了赞诺的唇边,即使是这样的时刻,没有了黑夜的掩护,她还是不敢抚摸他的嘴唇。她露出一个满足的笑意来:“我想我记住你的样子了。无论我在哪里,都不会忘记的。”   她的笑容掩盖了一切阴霾。在这个时候,她把所有未知的恐惧和不安都深深地埋藏了起来,留给自己去面对,而把希望和光明交给费诺去分享。费诺偏了偏脸颊,潘希年的手也随之动了动,却还是没有离开。颤抖被谨慎地压在声线的最深处:“谢谢你,费诺,这是很好的礼物。”   凝望着潘希年的脸庞。有那么一刻,费诺忽然觉得太多东西不重要了,他不是她父亲的学生,她也不是他师长的独生女,他不是她的监护人,她也不是他的被监护人。   他是费诺,而她是潘希年,仅此而已。   这也就够了。   念及此,费诺抓住潘希年的手腕,任由自己的脸颊再次贴上她温暖柔软的手心:“我的礼物你收到了,那我等着你的。”   迷雾   因为上一堂课拖堂,云来赶到费诺办公室门外,距约定见面的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了。   他暗暗叫了一声苦,迅速平息一下一路狂奔而造成的心跳过速和呼吸急促,再检查一下这次见面要交的报告都带齐了,才伸出手,轻轻地敲了敲办公室的房门。   门人应声。   他的导师是德国回来的博士,从学术到生活,都颇有德国人的作风,特别是在守时这一点上,更是严格地很。云来自研究生入学,跟在他身边大半个学期,还从来没有发生过约定好的时间人不在办公室的事情。   毕竟是迟到在先,云来只是稍微诧异了一下,再次敲响了房门,同时说:“费教授?”   门内似乎有轻微的响动,看来是有人在。果然下一刻声音隔着房门传出来:“请进来。”   云来却僵住了——那分明是个女人的声音。   门上的标签栏上清清楚楚写着“费诺”的名字,绝对不是走错了办公室,而之前的声音也没可能是光天白日下的幻听。云来按下门把手的动作迟疑了,但按个声音实在轻柔悦耳,让他忍不住推开门,去看一眼声音的主人。   一推门,下午三四点钟的阳光迎面而来,照的云来一瞬间睁不开眼睛,但等片刻后适应过来,云来发觉还是闪花了眼睛;陌生的年轻女人站在窗前,一如春季盛放的花树。   若干张脸庞在眼前迅速划过,又没有一张能和眼前的画上等号。他想不起在学校的任何地方见过她,心跳如雷的同时,又故作镇定地接话:“我和费教授约好了三点半,他不在?”   哦,你是云来?他等了你五分钟没见到人,被你们学院别的老师叫走了。他要我捎个话给你,在这里等他一会儿。“没了厚厚一道门的遮挡,再听她的声音,倒显得清脆而明快。云来朝她点点头:”好,我在这里等他。“她也点点头,继续转过脸看向窗外,目光的尽头,大概是院子里那颗高大的木兰树。云来盯着自己的手背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到底按捺不住,还是抬起头来,去打量她。   她穿浅色的裤子,深蓝色的上衣,在这草木凋零的深秋看来也不觉得萧瑟,反而显得精致而合体,撑在窗台上的右手腕上威了一只金镯子,明晃晃的,竟也耀眼不过阳光下皎白如雪的皮肤。她头发很长,直落到腰间,对着云来的半张脸颊,划出一条圆润的弧线。   大概是察觉到了云来的视线。她转过头来;云来被抓了个正着,却不避不躲:”你也是我们院的学生?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原来她还有一双天然含笑的眉眼,看得云来情不自禁地心花怒放,跟着一笑,露出一双酒窝两颗小虎牙。   面前的年轻男人高高瘦瘦,眉日清朗,头发卷莲蓬的,看起来柔软如天上的云朵。女孩子摇摇头:”不是,我学文博的。“云来的本科是在别的大学念的,研究生才考来T大建筑学院,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文博?“文物和博物馆。”   他这才想起来似乎是听过这么个系,又一深想,记得有个师姐提过是从那个系过来的,他就又笑起来:“我想起来了,我一个师姐以前是你们系的,她做的是古典园林方向。 ”   哦,我不太认识研究生院的人。“她看起来年轻得很,的确不怎么像研究生。云来发现只要看着她的眼睛,就会忍不住想微笑:”本科生?“三年级。”   听她说自己大三,云来顿时觉得前方一片光明和希望。他脑子飞快地一转,走近两步,说:“对了,我叫云来。”   闻言她的嘴角牵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整个人面向云来:“我知道你的名字。”   云来想起她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哦,你是云来”,才意识到自己冒了傻气,有点窘迫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还是在笑。大概是被他的笑容感染,她的笑容也变深了:“名字蛮有趣的,你有双胞胎兄弟没有,是不是叫云去?”   云来被她逗乐了,正想给她解释一下自己名字的来历,这时办公室的房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余光刚一扫过来人的身影,云来的笑容就收敛不少,瞬间连人都站得更笔直一点,好像被上满发条的人偶,只要背上拧发条的手一松开,就能在光滑的桌面上咿咿呀呀地眺起舞来。   他也觉察到一旁的女子朝他投来日光,依稀是在笑着。云来自己也觉得好笑,但是导师就在身旁,想笑也不敢,暗自正了正神色,朝向费诺说:“今天何教授的课迟了一点,所以我晚到了,对不起。”   不要紧,先坐。“自从进了办公室云来就开始提心吊胆,想着怎么解释和道歉,没想到费诺只是轻飘飘地一句就带过去了。悬着的一颗心一时没处放下,等再听到费诺开口,才发现自己刚才走神了。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还有什么事?”   云来下意识地想说“不是约到三点半嘛”,好在很快意识到这话不是对他说的,立刻收住了话头。   果然接腔的是那个女学生:“你要我带话给云来,我就在这里等他过来,又聊了一会儿,你就回来了。”   我以为你会在门口留个条子。“费诺看着她,微笑起来。   忘记这档子事了,其实是你刚走没多久,他就过来了。”她看了一眼云来,继续说,“那好,我先走了。”   说完拿起搁在沙发上的大衣穿上,又戴好围巾和手套,乍一眼看起来,像俄国娃娃玩偶一样生动可爱。费诺站在一边,看她穿戴整齐,很自然地帮她翻了一下没理顺的大衣领子,又说:“徐阿姨上周提到你,说好久没看到希年了。”   云来觉得她的动作似乎僵硬了一下,但也看不分明,只是翻来覆去想,原来她叫“惜年”。   希年露出一个看起来诚恳万分的笑容,语气轻快地说:“我下两周要交两个报告,忙死了,恨不得一天给我四十八小时,全是白天没晚上,这样图书馆也不关门,多好。”   费诺就没再多说:“注意身体,忙完记得回家看一眼。”   她点头,向门口走,费诺跟在她身后,一直送到门口,才转回来,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微微一颔首,直接问:“报告呢?”   接下来半月一次的导师——研究生会面云来都有些心不在焉,好不容易熬完一场,云来看着收拾东西的费诺,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动。   费诺也察觉了这一点,抬头问:“怎么了,还有事?”   他原来是想问一问“惜年”的事情,话都要出口了,忽然想到她既然是文博专业的,倒是可以问问那个师姐,赶快掐住话头:“没事,前两天打球过了头,拉到了腿上一根筋。”   费诺笑着看他:“下次悠着一点,不要寒假回家,你爸爸看到你书还没读完,先落了一身的伤,我就是辜负他的重托了。”   没有没有。“云来赶紧说,”一点小伤,再喷两天药就好了。下个月我还要替院里踢比赛呢。“两个人闲聊了几句,把之前的严肃气氛一扫而空,云来这一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见费诺,如今导师见完,周末就算是提前降临了。   等他从费诺办公室出来,已经是晚饭的钟点,去食堂的路上正好遇到也往食堂去的室友蒋仲伟,就一路说笑着过去。   蒋仲伟高他一年级,和文博系出身的易华是同一个导师。云来始终不忘早些时候在费诺办公室见到的女学生”惜年“,于是牵扯了两句,话题就转到易华身上:”好些时候没看到易师姐了。“她最近在跟着导师赶图纸,每天神经兮兮地揪头发,找不到人很正常。怎么了?”   想找她打听点事。“蒋仲伟瞥他一眼,看见他的神色,理科笑开了:”事?不是打听人吧?“确实是。”还是说得坦坦荡荡。   谁?研究生还是本科生?你要打听什么人的消息,不来找我反而去问她,这不是舍近求远吗?“云来和他同住,自然知道蒋仲伟本科时候就是院学生会的主席,大学五年再到研究生的两年,不仅建筑学院里无人不识,放到整个T大,也是赫赫有名的风云人物。   他就笑笑:”知道师兄你人脉宽广,只有你不认识,没有不认识你的。不过我想问的人在文博系。“这时正好有熟人过来和蒋伸伟打招呼,招呼过后他扭过脸接过之前的话题:”反正我是劝你现在不要拿这些事情去找易华,我都怕她压力太大冲过来来咬我。文博系的谁,你说说看,我们几个人和文博系那边都多多少少打些交道,真要找人,还是能找到的。不过你小子好嘛,就翻过学院的墙到外面去了。“最后一句话取笑意味骤然浓烈,不过蒋仲伟这个人嘴上从来不吃亏,云来也跟着笑笑,不放在心上:”我就是听别人喊她‘惜年’。“这两个字滑过舌尖,有一种莫名的甜美感,云来又想起阳光下的身影,不禁嘴角牵起微笑,脚步都不知不觉放慢了。   蒋仲伟却皱起了眉头,到后来索性停住脚步:”你是说潘希年?“云来没有忽略掉蒋仲伟立刻冷淡下来的语调:”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姓潘。“蒋仲伟动了动嘴唇,看来是有话想说但又忍住了,神情颇有些古怪。云来从没见过他这样”精彩“的面部表情,不由说:”嗯?所以你也认识她?“不,不认得,远远见过几面,略有耳闻而已。”对答何其敏捷,撇开又何其彻底。   这样欲说还休的语气反而让云来更好奇了:“师兄,不是非要这样遮遮掩掩吧?那我就去找易华了,就说你不肯说,推我去找她。”   谁知道蒋仲伟一摊手:“去找她去找她,不然我一个大老爷们说人家一个小姑娘,算怎么个事情?别说,易华还真的认识潘希年,找她没有错。”   明明之前还古道热肠地直喊“怎么不来找我”,现在又摆出“佛曰:不可说”的神秘姿态。这样翻书一样变幻莫测的态度让云来又是好奇又是好玩,但不管怎么样,看来蒋仲伟确实不愿意惹这个话题,云来生性不为难人,再怎么满腔疑问,还是咽了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云来都在和系里的同学练球,星期六跨院踢了一场友谊赛,他只踢了半场,觉得没运动到位,到了星期天下午,又拉着蒋仲伟去打网球。   已经是初冬了,但天气晴朗,球场上人也不少。云来他们到了订好的场地,正要发球,余光却在同一刻瞄见某个身影,球在场地上一弹,又给抓回了手里。   是潘希年。   眼下她换上运动服,长发扎了个高高的马尾,又在奔跑和运动之中,乍一眼并不好认。但云来还是在看见她手腕上的金镯子后立刻确定是她。   另一侧的蒋仲伟看云来忽然停下发球,转过脸去看其他球场的女生打球,正要嘲笑他,但很快也认出潘希年来,不由得一愣。   潘希年是娇小而窈窕的女孩子,但球风却很硬朗:她用左手,反手打得很漂亮,削球和抽球颇不错,步法也相当灵活,有几个发琼得分看得云来都忍不住出手鼓了鼓掌。   大概是掌声或者是他驻足的姿势,潘希年没多久也注意到了云来。打掉手上这个球,转过脸来一笑,朝他们走了过来。   云来没想到她也还记得自己,一时间只觉得心花怒放,等她走近了,扬手打招呼:“你好。”   也来打球?“嗯,和室友一起订了两个小时的场地。”云来回头去找蒋仲伟,正好蒋仲伟也慢腾腾地绕过球网走过来,云来又说,“这是我室友,蒋仲伟。”   潘希年抬起脸看了看蒋仲伟:“原来你们是室友。”   看来两个人彼此相识。云来点头:“九月入学之后就分到利币兄一起住。”   潘希年一笑:“好,我就过来打个招呼,朋友还在等我,下次有机会可以一起切磋一局。”   目送潘希年回到自己的场上,云来忽然懊恼地一拍腿,低呼:“糟糕。”   一直没怎么开腔的蒋仲伟瞄了他一眼:“你又怎么了?”   忘记问她名字了。“你不是知道她叫潘希年吗?”   是知道,可我还没听过她自己说啊。“云来答得理所当然。   蒋仲伟看他笑容晏晏,眼眸闪闪,还是把话绕开了:”还打不打?这都过去小半个钟头了。“想到潘希年可能在看,云来这一场球打得比平常都要投入得多,蒋仲伟也是运动好手,看云来使出十二分精神,自然同样全力以赴,等一场打完,同样大汗淋漓的两个人隔着网笑着握手,才发现不知几时起他们的场边围了不少人,但再仔细一找,唯独看不见潘希年的身影。   她已经走了。云来带着几分怅然想。   接下来的一周,云来从费诺的工作室出来倒是遇见过好几次易华,但看到她风风火火、压力爆棚的样子,也没好意思拦下来真酌去问她。这样拖了好几个礼拜,眼看着都要年底了,终于有一次几个不同工作室的研究生、博士生凑在一个晚上一起熬夜,约在一起叫外卖当夜宵的时侯,云来这才找到个空暇的机会,走到同一层楼尽头的另一间工作室,叫住了易华。   他和易华并不十分相熟,又是这样的私事,面上不免有些腼腆。不过云来在新一届的研究生里,长相和性格都是最拔尖的,专业又好,加上和蒋仲伟同住,在高年级的师兄,特别是师姐那里人缘相当好。当他表示想打听一个人的时候,易华起先只是笑:”要问谁?“是文博系的……”   话还没说话,易华先抢了一句:“哦,难怪之前院里的小姑娘追你你不动心,原来是看上我们文博系的女生了呀?”   她的声音又清又亮,半个房间的人都听到了,哄地一下笑开了。大半夜正是最难熬的时候,人一下子呼啦啦围过来,边打趣云来边磨牙,之前还死气沉沉的房间里,顿时就变得热闹起来。   云来性格随和,被当众打趣也还是笑眯眯的,继续说:“叫潘希年。”   这三个字就像平空浇下一大桶冷水,前一秒大家都还嘻嘻哈哈,下一秒笑容收 得收,没收住的神色也变得揶揄起来,竟然静了一瞬。   易华似乎也是给这三个字弄得一愣:“哪个潘希年?”   云来正要说“我也不知道哪一个,反正是认得费诺的那个。”但这时已经有人开腔了:“哎,文博系还有第二个潘希年吗?就算有,和我们院如此关系深厚的,也就她一个啊。”   闻言云来抓了抓头发,老实说:“原来她这么有名。”   易华看起来有点尴尬,扭头对刚才开腔的学生甩了一旬“别乱说”,才继续对云来说:“大三的学生,文博系的文博专业,别的我也不太熟,她进校的时候我已经读研转专业了,还是在我们学院见到她的。”   这句话有哪里听起来不对,云来对着电脑一整天,现在脑子不够用,也没法仔细想,就说:“我也是在费诺的办公室见过她一面。我以前还以为是我们院的,后来才知道不是。”   听到费诺的名字,又有人笑了:“奇怪,你在你导师的办公室见到人,怎么来问你易师姐,直接去问导师不就好一马?。   这句话有着微妙的并非全然是善意的成分在。不仅云来感觉到了,也有其他人意识到这一点,伸出手拍了一下说话的人:”你这不是给云来添乱吗,他今年才进来,又不知道这回事。“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让云来如坠雾中,”啊“了一声,对方并没因为他人的提醒停下来,反而继续说:”云来你小子眼光真好,一眼看中你导师的心肝。“这句话瞬间就在云来脑子里炸开了,半天没回过神来,回过神也还是又一句:”啊?“全学院都在传费诺和女学生谈恋爱,同进同出,到底是留欧的做派,一般人不敢,也做不出来。”   易华看云来脸色稍稍发白,连素来明亮的双眼都暗淡了不少,赶快来岔开话:“人家男未婚女未嫁,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云来就是问一句,又怎么了?快到楼下去看看外卖到没到,我眼睛都饿绿了。”   好容易把眼下这个气氛诡异的场面调度过去,热腾腾的夜宵也成功地转移了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但至于这顿饭到底是什么滋味,反正云来是不知道了。   他在工作室熬了个通宵,才回到宿舍。蒋仲伟看起来也是刚回来没多久,头发还是湿的,坐在电脑前面写邮件。云来看到电脑屏幕都想吐,脱了外衣和鞋,直接瘫死在床上。   眼皮重得像挂了千斤的重物,脑子里却乱成一锅,胃也不怎么舒服,翻来覆去半天,累得要命就是睡不着。   一个人在床上不知道折腾了多久,总算把自己折腾得要昏迷过去,这个时候房间里另外一个人开了口:“云来,你不舒服?”   云来觉得似乎清醒了一点,脑子也不那么昏昏沉沉的了,一开口,发现自己嗓子哑了:“没,盯着电脑太久了,脑子里垒是东两,一下子睡不着。”   哦,不舒服要说?“蒋仲伟沉默了一下,”我和易华一起回来的,她要你别把今天晚上的话放在心上,几个师姐逗你玩的。“云来没做声。   蒋仲伟等了很久,没听到动静,以为他睡了,发完邮件关了电脑也准备睡,房间另一侧的床上又有了响动:”那就其实不是玩笑话了?“她和费诺……走得很近,去年这个时候大家不止一次见到她来院里找费诺,搭他的车一起走。不过这个学期几乎都没见到她,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没人知道。”   一番话说得多有保留,既是顾及费诺的师长身份,又照顾了云来的情绪。云来心里有数:“多谢仲伟兄。”   蒋仲伟很快睡着了,呼吸声比平时重,显然是累了一天睡得死沉。听完他的话,云来反而清醒过来,睁着眼睛看着已经染上一点晨光的天花板,心里渐渐安定了下来—一费诺不仅是他的老师,更是云来父亲的好友,这一层额外的关系,全院上下恐怕没有几个人知道。   父亲和费诺之间的友谊究竟到什么地步,云来并不清楚。只是在他决定把日后考研的方向定在景观,而非家传的桥梁后,他打了个电话回家,告诉了父亲这件事情。当时父子俩在电话的两头都沉默了很久,就在云来以为自己的块定让父亲失望了的时侯,忽然听到他父亲说:“T大建筑学院有个叫费诺的老师,是个学问和人品都很出色的人,正好也是做这个方向,我建议你去考他的研究生。”   云来的父亲常年在外,所以云来对他的感情,总是敬畏有余而亲近不足,但父亲的这番话,到底是认同了他的选择。原本他有自己中意的导师和学校,但因为父亲的意见,还是去查了费诺的研究方向,出乎意料地符合自己的兴趣,也就是这样,他最终来了T大。   也许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误会在其中。抱定了这个念头之后,云来决定一定要把真相找出来,为自己,也为费诺的名誉。于是,他暂时不再想了,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让自己闭上眼睛,沉入甜美的梦境里。   短歌   云来再遇见潘希年是在一个冬雾弥漫的早晨,他打着哈欠去食堂吃早饭,进门之前无意地往边上一瞥,发现不远处的海报栏旁忙碌着的身影颇有些眼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走近之后才看清楚,潘希年贴的海报原来是学校里吉他社的最新活动。这段时间以来云来一直在想找什么理由去接近并了解潘希年,没想到思来想去半天,机会竟这么从天而降。他瞬间拿定主意,笑着轻声打招呼:“早啊。”   潘希年一门心思都在钉海报上,一开始并没有在意,直到云来又喊了一声,她才猛地转过脸来,看清来人先是露出稍稍惊讶的表情,然后才是那个云来只见过几次却再也不能忘记的笑容:“哦,你早。我还以为你是在叫别人呢。”   我出来吃早饭,看见是你,就过来打个招呼。这么早?“社团里有活动,他们都起不来,我就说我来贴吧。”   原来你是吉他社的。我看你网球打得好,还以为你是网球社的呢。“潘希年笑着摇摇头:”其实我一点也不会弹吉他,加入这个社团完全是被室友拉去凑数的。“哦?”这倒是让云来有些意外,下意识地挑了挑眉,“所以你们社也收新手吗?”   那当然。对吉他有兴趣?“倒是玩过几年,大四之后因为忙,就不怎么碰了。你们的社团活动欢迎外人参观吗?”   。你看连我这个彻底的门外汉都入社了,我们社团没规矩的,就喜欢热闹,时间、地点都写在海报上了。“说完她还伸手指点海报上印得清清楚楚的活动时间和地点,云来则有些入神地注视着她。直到对方说完,回头看他:”我还有几张海报没贴完,先去忙了。那,周末晚上见?“好,你慢走。到时候见。”他一醒神,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话说到此两个人挥手道别。眼看潘希年人都走远了,云来才想起最重要的一句话根本忘了说。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句“惜年”,潘希年也很快地停下脚步回过头,云来猛地意识到这是个过于亲昵的称呼,一怔之后面皮跟着开始发烫,赶快几个大步追过去,有点慌乱地避开潘希年的目光,抓了抓头发说:“我、我是听他们都叫你惜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这句话说得多少有些心虚,于是在说完之后就陡然停顿下来,好像前面就是悬崖的尽头,再也无处可去。瞬间云来连呼吸都屏住了,却又难以自抑地注视着几步之外的潘希年,热切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潘希年最初的诧异迅速平息下去,微微一挑眉——这个动作也让她整个人迅速地生动起来,跟着嘴角也向上弯起:“对,我们见过好几面了,我好像是没自我介绍过,我叫潘希年。”   潘惜年。“云来跟着轻轻念了一句。那种令人愉悦的甜甜美感又回到唇舌间,他继续问,”怜惜的惜?“希望的希。”她轻声作答。   云来想的是她笑起来真是美丽,同时又再喊了一次这个名字:“潘希年,原来是希望的希。哦,我是云来。”   她依旧笑得眉眼弯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已经说过了……不对,我还没见到你,就知道你的名字了。”   云来想起两人的第一次见面,还是在费诺那宽阔的办公室里,深秋的阳光暖而白地洒了一屋,听到开门声,潘希年从窗边转过脸来……他不由得随之微笑起来:“是啊,就在费诺的办公室嘛。”   没错。那好,时间不早了,没别的事的话,我先走了。“没有,没有。耽误你的事情了。那潘希年,我们周末见。”   听他这样郑重其事地喊着自己的名字,潘希年抿了抿嘴角,藏起一点笑意,点点头离开了。   当天晚上云来从工作室加班回来,一进宿舍别的都管不上,第一件事就是翻出自从来到T大就束之高阁的吉他。虽然到了T大之后忙得像个陀螺,但还是会定期给吉他调音。今天晚上又把吉他拿出来,抱在怀里不紧不慢地调音紧弦,房间里恰好没有别人,他的手指滑过琴弦,圆润的音符水流一般流倘而出的同时,云来不由得想,如果有一天能在潘希年面前弹琴,该弹一支什么样的曲子呢?   周五那整天云来都有些心神不宁,本来是要加班的,却忍不住在下午和费诺请了假,说是晚上有个很重要的活动一定要参加。费诺虽然严格,但并不严苛,什么也没问就准了假,还叮嘱他注意安全,弄得云来一时心虚,答应起来有些中气不足。但这点小小的不愉快很快被更大的期待和雀跃压倒,他把手上的事情处理好,就匆匆赶回宿舍换疝假。临出门前,云来想—想还是把调好音的吉他又放在了墙角,倒是看见天色阴沉摸了把伞带在身边。   活动地点是在T大影音楼一楼的一个教室里。云来早到了十分钟,进门之后发现人并不多,但潘希年已经到了。   她和另外一个苹果脸的女孩子围在一个留了长发、一眼望去就是音乐青年打扮的男生身边,轻声交谈着。听见响动声之后王个人齐齐转过脸来,潘希年很自然地扬起笑容来:“云来,你到了啊。”   这天她穿一件灰色的毛衣,系红色的围巾,灯光下更是肤白如雪。等云来走近,潘希年向他介绍身边的两个朋友,原来一个是吉他社的社长萧畅,另一个是潘希年的室友陆敏。   当晚活动的主题就是由社长和几个老社员讲解和示范古典吉他的入门常识,并对一些之前从来没有接触过这门乐器的学生进行基本的示范和演示,包括最基础的姿势和指法。类似的活动吉他社已经组织过好几次,每一个步骤进行起来都是驾轻就熟,潘希年作为协助者,配合起来也显得非常老练。云来不是初学者,参加活动的本意也不在吉他本身,就作为旁听者安安静静地看完全程。在仔细听完社团的讲座之后,他发觉确实是说得条理清楚、逻辑到位,每一次实践和演示的环节安排显然也是经过精心的考量,如此周密而周到地组织这样一个实在算不上热门的社团活动,这让他也不由得佩服起组织者来。   活动为时一个半小时,但结束之后还有好些年轻的女生不舍得离开,围着那英俊的吉他社社长请教各种关于吉他和音乐的问题,热切的神情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迷恋来。云来看了一会儿,走到潘希年身边,轻声说:“潘希年。”   潘希年正帮着收拾道具,听到云来的声音转过头来:“嗯,我以为你走了呢。”   还没。“怎么样,还有趣吗?”   很不错。活动的具体流程也是你们社长排定的 吗?做得很好,要是我一点吉他也不会弹,听完这一堂课,也会忍不住热血沸腾要买把吉他回来学一学啦。“哦,老萧的鼓动力向来一流,他真是太喜欢吉他了,只要你真的喜欢又想学,他就是坐下来教你三天三夜也绝不说累。我们社在学校里是小社团,都是他一年年地撑下来的。这点上我是很佩服他的。”   她看起来和萧畅很是熟稔,说起他来脸上自然流露出对于朋友的自豪和认可。云来听她这样说,忍不住又去看被女生簇拥着的萧畅,他正在不厌其烦地示范一个滑弦的指法,果然一如潘希年所说的耐心而细致。   这时潘希年说:“你说你会弹,又说今晚上过来,我还以为你会把吉他也带来呢。”   想带的,后来觉得这是你们社团的活动,我第一次来拜山,还是老实一点。“这有什么关系?你也看到了,我们团里没什么规矩,下次要是再来玩,记得把自己的吉他也拿上啊。我也是今年新进来的,陆敏说以前好些弹得好的师兄,因为毕业啊、升大四啊,这个学年都陆续退出了。”   云来心里一动:“那你们现在还招人吗?”   潘希年就笑:“你要入社?”   云来跟着笑:“我都研究生了,不知道这么老你们还要不要?”   老萧和你一样,也研一。他在社里都五年了,也没人嫌他老啊。你等我问问他。“这时提问的女生们也陆续散得差不多了。萧畅已经换掉刚才教学用的民谣吉他,从另一架琴盒里垒出一只新的吉他来,试了试音,很快就连成了断的曲调。他拨一次弦看一眼身边的陆敏,云来很快听出那支曲子是一首民谣的情歌,禁不住牵动了嘴角。而这琴声,迅速让这空阔的教室温暖了起来,连白炽灯那冷冰冰的光芒,也不再显得那么刺眼了。   潘希年等萧畅弹完,才走过去:”你们两个真是一刻都不放过卿卿我我的机会。老萧,我们社现在还招新人吗?有人毛遂自荐。“萧畅这才把目光从陆敏那儿移开。他人很瘦,这样瘦削如剑的人笑起来却很温和:”好啊,我们这儿还不是来去自由的。刚才我看见他一声不响坐了一个半小时,原来是希年你的朋友。“云来朝着萧畅伸出手:”你好,我是云来,景观系的。“萧畅,学语言的。”握手之后萧畅快速地打量了一下云来,“没带琴来?”   今天是拜山来的,就留在宿舍里了。“弹吉他的人手上有茧,不必格外声明什么,只要握个手就能大致知道来历。   萧畅点点头,瞄了一眼闲置在一旁的吉他,还是把手上这把递给云来:”试试?“云来回头看一眼潘希年,轻松地笑说:”还有考试吗?“萧畅也笑了:”没的事。就是没别人,大家切磋切磋,玩一下。“这下云来也不客气,大大方方接过吉他,往桌子上一坐,试着拨了两下弦。这是把古典吉他,已经有些年头了,但是保养得很用心,每一寸都被擦得干干净净,弦也是才换过的,音准之前云来也听到了,校调得很好。他本身也是学古典吉他入门的,对这个倒不陌生,拨完弦抬起头来对着潘希年、萧畅和陆敏一笑:”倒不知道该弹什么好了。“随意就好。别真当成是考试。不然用那把民谣的陪你暖个身?”   云来看见潘希年坐在一边看着自己,神情看起来很是专注;他垂眼思索了一刻,又抬起来,话是对萧畅说的,目光却注视着潘希年:“不用了,我想起来弹什么了。”   他又一次滑过琴弦,琴声饱满而圆润,过门时那微微的羞赧感还挥之不去,他不得不又重复了一遍,才终干唱出了第一句歌词————我可否将汝比做一个夏日?   可否将汝比作一个夏日?   你却比炎夏更可爱温存;狂风摧残五月花蕊娇妍,夏天匆匆离去毫不停顿。   苍天明眸有时过于灼热,金色脸容往往过于阴翳;一切优美形象不免褪色,偶然摧折或自然地老去。   而你如仲夏繁茂不凋谢,秀雅风姿将永远翩翩…似乎只有用母语之外的语言,他才能顺畅地把这些字句付诸言辞之间。起先云来并没有或是不敢去看潘希年,渐渐地,他意识到自己不能错过这样的时刻——池和她确实不过数面之缘,更深地了解眼下也无从谈起,但这并不妨碍自己为她唱这样一首歌。当年他庄父亲的老唱片里听到这支懒洋洋的调子,并无从明白其中的深意,只是着迷于曲调的优美,才反复练习,最终还是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而就在此刻,云来一字一句唱着异国的语言,指尖流淌出曾经熟悉又被遗忘的旋律,他才知道千百年前的情诗从来不死,就譬如他们相遇在秋季,而她则明媚和煦胜于夏日的清晨。   心底一个声音盘桓不去,渐强亦渐响,简直要超越满溢胸口的歌声而出,云来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什么——云来对潘希年一见钟情。   这念头一旦落定,他竟然不可抑制地开心起来,心底简直在瞬间开出无数的花朵来。   这一来指法全乱,云来索性一阵乱弹,在听众三人略带诧异的目光中猛地收手,但语调愉悦得很,丝毫听不出遗憾来:“糟糕,忘词了,只能弹到这里了。”   他天生的喜相,笑起来不知道有多迷人,看得萧畅转去揽定陆敏的肩:“小敏,你有没有觉得室温一下子飙升了好多度,我怎么觉得就春天了呢?”   陆敏笑嘻嘻又别有深意地瞄了一眼潘希年,才回答萧畅:“唱的是夏天,现在又是冬天,折合一下就春天了嘛。希年,你说是不是?”   潘希年像是被猛地惊醒,静了一静才真诚地说:“我没听歌词在唱什么,就是这调子美极了,歌词是什么?云来,我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好的嗓子,的确是该来我们吉他社。”   萧畅和陆敏交换了一个拼命忍笑且无可奈何的表情,而听她这样说,云来竟也不觉得有分毫的失望,依言作答:“是一首夏天的歌。”   哦,“潘希年停了一停,”我很喜欢夏天。“云来微笑:”我也是。“因你而想起夏天。   要不是工友按点来锁教室的门,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熟悉且投缘起来的四个人恐怕还能继续交谈下去。他们出了影音楼,才发现不知何时下起雨来,而看起来只有云来一个人带了伞。   云来也没多想,对潘希年和陆敏说:”雨不小,我只有一把伞,你们打回去吧。“陆敏摇头:”不了,我和萧畅还有事,他的宿舍离着也近,冲一下就回去了。云来,拜托你送希年回去吧,我们住雁字楼,还有好远一段路昵。“雁字楼等于就是在学校的另一个角落了。云来送潘希年自然没问题,但这么大的雨,又是冬天,实在不忍心看着萧畅他们冒雨回去,又说:”你们还背着吉他呢。不然我先和萧畅回去拿伞,再来送你们?“可是这边萧畅已经把外套脱下来连头盖住陆敏的上半身,然后两个人挥了挥手就紧紧牵着手踏水跑远了,显然是很习惯的样子。云来看他们两个人一人背着一个大琴盒还牵着手不放开,看得出了会儿神,才默默打开伞,对安静地站在一边的潘希年说:”我这把伞有点小,恐怕你要委屈和我挤一挤了。“我不打伞也没关系的,时间也不早了……”   云来打断她:“应该的。你也说时间不早了,你一个女孩子,我要是不把你送到寝室楼下面,那才说不过去了。”   至此潘希年也不格外客气:“那好,就辛苦你了。”   伞并不大,遮两个人实在有些勉强,云来就把大部分伞面偏向潘希年一侧,任由雨水打湿了自己半边外套也不在乎。但很快潘希年察觉到这一点,又把伞悄悄推回去一点,可过不了多久云来又一次再朝她遮过来……如此反复好几次,在云来又一次要把伞移到潘希年一侧时潘希年忽然说:“你本来就好心送我了,要是再叫你淋雨感冒了,我就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云来不以为意,理所当然地说:“你是女孩子嘛,当然要保护周全。”   闻言潘希年侧过脸瞄了他一眼:“哦,你也说我不过是个女孩子,又不是怪物,干吗离得这么远,好像在躲暗器一样?”   云来被这句话逗乐了,一笑,也就彻底没了顾虑,大大方方地拉近和潘希年之间那道之前还泾渭分明的界线。   潘希年这才点点头:“好了,这下就都遮住了。”   之前隔得远,云来其实多少有些紧张;如今被潘希年一句话拉近距离,反而心无旁骛起来,还聊着天。   降雨之后气温骤降,一开口就免不了呵出白雾。潘希年的面容。出在这一团团的白雾之中变得云遮雾绕一般不真切起来。两个人的话题生疏得很,歼了好几个头都没聊下去,直到云来提到自己新来这个城市和学校,对一切都不熟悉,也不知道有什么有趣的去处,潘希年若无其事地接了一句:“哦,我也不太熟。”   我是才来三个月,你不是都念到大三了吗?“云来也是随口接话。   我是大二转校过来的,之前虽然在这个城市待过一段时间,但也没机会好好看看它。”   她语气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云来抓不到由头。正想着该怎么作答,潘希年已然先一步把话头接上了,还是淡淡的听不出语气:“近郊有个植物园,很大,你要有空可以去逛逛,不过现在是冬天,也没什么了。”   这我还真不知道。“一路上行人实在不多,像他们这样在又湿又冷的夜里还悠然如闲庭漫步一般的就更是少之又少,偶尔有几个从他们身边匆匆而过的,也都是没有伞踩水一路跑远;私家车开过的反而多一些,也都体贴地放慢速度,尽可能地不溅起过高的水花来。   所以当又一辆车迎面而来的时候云来根本没在意,只是下意识地把伞稍稍放低,遮住那刺眼的前灯。但没有想到的是,那辆车并没有像其他车辆那样静静地开过去,相反,它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停了下来,接着车门一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不是天黑又下雨,又如果不是一路都在全心和潘希年聊天,云来绝对不可能不会在第一时间认出自家导师的车子,更不可能明明看见车子过来了还走在路中间,而不是迅速地找个不显眼的地方让自己至少看起来低调一点,但如今硬躲已经是绝无可能,唯一能做的就是赶快换上一副表情,看着费诺朝着自己和潘希年的方向走过来。   云来在瞬间深刻地体会到撞鬼的感觉。   前尘   费诺身上浅色的风衣在夜里十分的显眼,越发显得他整个人清瘦修长,步履虽不快,但沉着而稳定,特别是云来心虚,只觉得压迫感十二分足……他真是觉得头发都要一根根竖起来,哪里敢去看费诺,更不要说是找个借口和费诺搪塞为什么早些时候说有要紧事没法加班,现在却和潘希年打一把伞走在校园里。   事到临头索性不要解释,只管认错,最糟糕的就发生在眼前,不会更糟。念及此云来倒也不那么紧张了,还抽空飞快地瞥了瞥潘希年。后者倒是没什么表情,就是盯着费诺一声不响。   但还没来得及说话,费诺先叫住了他:”云来,你在这里正好。蒋仲伟到处找你,他钥匙留在宿舍了,没办法回去,你手机没开机,等一下和他联系一下。“语气很温和,并没有任何的不愉快,也完全没有抓住现行当场算账的意思。   参加吉他社的活动的时候云来关了机,活动结束也忘了打开。听费诺一提,他忙去找手机,心里不免庆幸费诺没有追究他今晚去了哪里。手机里果然好几条未读短信都是蒋仲伟发来的。他也不敢多看,又收起来,再去找费诺的人。   但这一看,就愣住了。   不远处的车灯一明一灭,让费诺和潘希年的面孔都笼罩在奇妙的阴影之下,以至于神情一时之间难以辨明。但他们都不说话,又都沉默地彼此凝望着,倒像是在暗暗角力一样。   这个场面并没有维持太久,是潘希年打破了微妙的僵持感。她低下头,从包里翻找出围巾和帽子,一一戴好圈严实,才又抬起头看着费诺,出了声:”一直在说话,不觉得冷。“这时云来的眼睛适应了明明灭灭的光线,看清费诺蹙起了眉,又并没有任何严厉的意味,若非要追究,倒更像是关切着——这样的费诺他之前从未见过,以至于几乎要生出恍惚感来——直到看潘希年都穿戴好了,费若才轻声说:”这几年一到冬天就感冒,就是穿少了。手套呢?“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找不到。”这下连潘希年的语气也陌生起来,隐隐有着抗拒一般的冰冷。   费诺还是看着她,又很快地垂眼,从风衣口袋里把自己的手套掏出来,再自然不过一般拉过潘希年的手,帮她戴上了。云来清楚地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气声,但就连他也无法辨别这声音是来自谁,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发出来的——明明身边都是熟悉的人,也身处熟悉的地方,但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陌生得仿佛素有人和事,乃至于这街边的灯和树,都随着细密的雨声,漂浮在一个不可知的空间里了。   潘希年的左手在夜色里划下一道皎白的弧线,—如萤光一闪而逝。费诺替她戴完左手,顺势要戴右手,又猛地意识到什么,手上的动作不太自然地停顿了一刻,最终他还是放开了手,把另一只手套默默地递给了潘希年。而潘希年依然是不加表态地接过,同样沉默地为自己戴上了。   又注视了一眼潘希年,费诺转过脸去看向云来:“你是要送她回去?”   哦,下雨了,只有一把伞,我送她。“这一刻几周前在院里听到的传闻飞快地在脑海掠过,但他心里坦荡,而无所畏惧。   那就去吧,路上当心。”   这就是在告别了。饶是云来素来脑袋瓜子转得飞快,这一下也有点转不过弯来:就这么一字不提地过关了?   再怎么难以置信,云来也绝不会主动提醒费诺自己的过错:“我会把潘希年安全送到的。谢谢费老师。那下周见,晚安。”   道别之后费诺上了车,很快又再下来,手里多了把伞。他把伞交给潘希年,说:“用我这把吧,大,不要两个人都淋湿了。”交代完这件事情,他才真的驾车离开了。   目送费诺的车消失在远方的转角,云来刚刚松下一口气,发现短短一段时间,自己居然都有了汗意。他自嘲地在内心一笑,庆幸自己轻松过了个关卡。雨忽然下大了,云来的伞要给两个人挡住风雨一下子变得非常困难起来。他就对潘希年说:“要不要换把伞?”   潘希年自行先打开了伞。果然如费诺所说的,这把伞非常大,遮两个人绰绰有余,简直像一片巨大的树荫。云来听着雨滴打在伞面上,滴滴答答甚是有节奏,就和潘希年说笑:“这声音听起来和打鼓一样。”   嗯。“语调里充满着无精打采和心不在焉。云来察觉到她的变化,也跟着沉寂下来。这份有些尴尬的沉寂持续到他把潘希年送到寝室楼下,他停住脚步,说:”到了。“潘希年从伞下跑出来,踏上几阶台阶,回身说:”今晚谢谢你。“寝室楼的灯光平平,她的脸色显得异常的苍白,加上戴着红色的围巾,连嘴唇都看不见任何颜色。   云来犹豫了一下:”你是不是觉得冷?“微微的沉默过后,潘希年唇边绽开一个动摇的笑:”没。我先上去了,谢谢你送我回来。那改天见。“把费诺留下的伞递还给潘希年的时候,她的微笑看起来正常了一些,两个人再次和声道别,云来这才离开了雁字楼往回走。很快云来意识到自己越走越快,并萌发出奔跑的念头,但想到潘希年可能还看着自己,强力压抑着,直到转到另外一条路上,他才一把合起伞,开始在雨天里发足狂奔起来。奔跑之中积水飞溅,不知不觉地就湿了裤脚,雨水也在冰凉地打着他的脸,他的手脚和脸颊都是滚烫的,心里稍稍有点冷,但随着奔跑很快也热了起来。云来为自己那前途迷茫的迷恋而禁不住的快活,他在奔跑,又放声歌唱,他告诉自己不必在意流言,也无须畏惧挫折,他的生活春暖花开,只因为生命里出现了一个人。   他猜想得没错,潘希年在他离开后并没有即刻离去,而是矗立在雁字楼大门外,看着檐外的雨帘出神。但那一刻的云来并不知道,她那美丽的眼睛里看不到光,也看不到热;她的神情陡然疲惫得毫无生机,像是早就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在云来跑远之后,石像一般的潘希年没有任何预兆地把手里的伞和手上的手套狠狠地扔进瓢泼大雨之中,又像是个得了癔症的游魂,失魂落魄地捡回来,捧在手上,如同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   周五晚上和费诺的偶遇成了云来这整个周末的一块心病,两天都过得惴惴不安,而这不安又隐藏不住,被蒋仲伟看出痕迹,追问之下云来说出了实情,听得蒋仲伟半天没吭声,后来实在是被云来盯得没办法,才搓手说:”都说夜路走多了要见鬼,你运气也够差的,才一次就给导师抓了个正着……“说到这里,他发现云来脸色不好看,又放缓了语气:”不过你也不要想太多,导师和学生之间的关系,总是有点微妙,有些事情大家心知肚明也不戳破,人都有惰性嘛,也都是从学生过来的,你周末不想加班,就找个无关痛痒的小借口逃掉,偶尔一两次,没关系的。不过我也没跟着费诺做过事,他脾气、为人怎么样,最清楚的应该还是你自己了啊。“说起来,云来很清楚这件事情他错在哪里,但是并不后悔,或者说云来并不为已经发生的事情后悔。他放下手边一直没心思去看的书,坚定地开了口:”师兄,我还是想向你打听一件事情。“如此郑重其事的口气让蒋仲伟面色一僵,云来也知道自己要问什么蒋仲伟清楚得很,容不得他拒绝,就先把话说出来了:”没错,是有关潘希年的。“云来问得坦荡,倒叫蒋仲伟觉得再推诿就说不过去了。他猛地一拍桌子:”行,你就是要问潘希年和费诺的传闻吧?我就知道你对潘希年是真动了心了。我们既然住一间房,你又叫我一句师兄,向我打听这件事情,我肯定不会隐瞒你,凡是我知道的又记得的,知无不言,反正你也有你自己的判断力,感情上的事,人和人的标准也不一样,听完之后到底怎么样,还是你自己看着办吧。“蒋仲伟在学院里素来是出了名的笑不离口的人物,如今却面色凝重,和大家平日里熟悉的样子大相径庭。闻言,云来点点头:”师兄,我知道了。“这叫人怎么说呢,其实说起来具体怎么回事,我们这些做学生的没有一个人知道,就是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可能稍微再晚一点,寒假前吧,费诺有一两周不在学校,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后来再有系里的同学看到人,是他在宿舍区帮一个女生搬家……我想你也能猜得到,那个人是潘希年。她来我们学校的时候已经大二了,听说之前在更南边的大学念书。本来大家都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以为是费诺的亲戚或者朋友什么的,通过关系转过来,但后来陆陆续续在办公楼见到她出入不说,连我都亲眼看见过好几次周末的夜里她搭费诺的车离开学校,或是周一一大早从费诺的车里出来赶去上课……除了这个,易华他们也在市里看见他们两个人出双入对。我和潘希年是没什么往来,就记得以前她不太会笑,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吧,总是面无表情的,看起来总是有心事又很忧郁的样子。但是每次和费诺在一起,她就像变了一个人……”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喘了口气,看云来接受程度还不错,没特别受到打击的样子,又继续往下说了:“就是今年上半年吧,这两个人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的,起先只是学生们传——费诺在女生里人缘非常好,平时一点什么风吹草动都有人讨论,后来不知怎么连老师那里也有了说法。但这种事情很多都是自由心证,又没确凿的证据,大家只是在传,各种说法也都有……易华的导师不是何彩吗?她好像就听何彩提起过潘希年是费诺什么远亲,但……我看过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你要非说他们只是亲戚,不管别人相信不相信,我反正不信。”   蒋仲伟难得谨慎地停了下来。不料云来只是笑笑:“这说明不了什么。师兄你也说了,很多时候这不过是自由心证,看到的不见得都是真的,更不见得都是外人想的那样。何彩老师既然也说了他们是亲戚,又在一个学校,费诺照顾她也很寻常。”   他说得很镇定,内心却一点底都没有。果然蒋仲伟闻言笑了一下,笑容里有点嘲讽,更有点喟叹:“云来啊,你也知道,有些事情是瞒不了人的。你心里有什么人,看着她的时候,眼神都是不一样的。你应该看看说到潘希年时你自己的样子,就知道为什么费诺和潘希年的传闻会传得这样张扬了。无风不起浪,空穴才来风,不见得每件事情都是旁人吃饱了撑得没事干闲磨牙。”   师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蒋仲伟打断他,“其实说起来又有什么?费诺比我还大不了几岁呢,已经是海归的博士了,年轻,风度翩翩,前程眼看着不错,又未婚,如果我是潘希年,说不定也会喜欢他……但是我就是有点搞不懂,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真的在一起吧,虽然有点奇怪,但平心而论倒是很般配,但是看起来完全不像啊,我说句不太好听的啊,我看着,倒有点像是潘希年一相情愿……说起来也是,过了这个暑假,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再没看到两个人同进同出了,所以那天在网球场遇见潘希年,我还吃了一惊呢。唉,这件事情就是一团迷雾加乱麻,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不过云来,也不要嫌师兄多事,你要追潘希年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多在边上看一看,看清楚了,再走下一步。不然到时候有什么,传出话来太不好听了,对你更不好……”   最后几句话云来思索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他反而笑了,向蒋仲伟道谢说:“谢谢师兄的提醒。不过就算万一真的和费诺成了情敌……”   他有些为难地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才又抬起头来对着一脸错愕的蒋仲伟说:“嗯,他是很优秀不错,但是……我条件也不太差吧。”   足足怔了有好几秒钟,蒋仲伟终于忍不住拍桌大笑:“云来我算是服了你。行了!统统说完了,其他就算你想知道,我也是再说不出来了。三思而后行,师兄就这句话送给你了。”   和蒋仲伟的一席对话让云来翻来覆去想了好几天,他不由得去回忆每一个和潘希年相处的场合,以及每一个费诺与潘希年在一起的场合,但又没什么眉目。云来之前没谈过恋爱,而家风又很开明,所以就算听完蒋仲伟这一番苦口婆心、半是劝解半是告诫的话,心里也不觉得就算潘希年和费诺两个人真的谈过恋爱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至少从他自己眼中看到的,两个之间绝不像外人传言的那样纠葛不断,更罔论不堪——往日种种已随往日死,一切的希望都在明日。云来一直就是个明朗积极从不轻易放弃的青年人。   接下来的周三就是他和费诺固定见面的日子,他进费诺办公室时还不免有些忐忑,但没想到一小时里费诺提都没提周五德事情  ,听完云来的报告又把接下来一周的任务布置下去,然后就是那句云来已经习惯了的结束语—一“那就到这里吧。”   谢谢费老师。“云来也照例道谢。但是道谢之后云来并没有立刻离开,在迟疑了片刻之后,他开了口,”费老师,那天晚上谢谢你的伞。“费诺正在回邮件,答话的时候目光也没有离开电脑屏幕:”不客气。后来雨下大了,淋到没有?“没。伞很大,而且那个时候离雁字楼已经很近了。   那就好。希年身体不是很好,连续两三年的冬天都在感冒,你们既然认识了,就多照顾她一点吧。”   我一定会……啊?“云来下意识地接话,说完觉得不对,猛地一抬头,盯着费诺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表情。不过这个时候费诺也停下手边一切事情,温和而平静地说:”她身边朋友不多,难得你们看起来投缘,我很高兴。“心里一阵狂跳,云来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怎么听怎么不对啊?这哪里像是传说中的情敌大对决,倒像老丈人在托付女儿嘛……哦,等一等。云来赶快打消这个浮想联翩的绮念,并暗自红了脸,接下来的话也有点不流利:”应该的,潘希年人很好……很、很可爱……“话没说完一下子涨红了脸,是真的不好意思起来;费诺倒是微微一笑,似乎对这句冒失的赞美并不反对。云来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本来是打算旁观一阵再考虑对策的,哪里晓得一下子发现眼前居然是一马平川,毫无曲折,也无埋伏,反而把他一下子打晕了。稀里糊涂想了半晌,冒出来一句:”费老师,你和潘希年很熟悉吗?“费诺对答如流:”她是我老师的独生女。她父母出了些事,托我照顾她,到如今也有几年了。“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云来内心的狂喜之下,面上倒是镇定极了:”哦,原来如此。“希年和你年纪相仿,有空不妨多往来。也不要周末老是窝在工作室加班,你爸爸让你来一个新的城市念书,也是要你多开阔眼界。”   云来做了个苦脸:“我怎么觉得我爸送我做你的学生是等着看我脱一层皮回去的……”   费诺就笑了,挥挥手:“脱皮的日子还在后面。不要急着先把后面的辛苦预支了。时间不早了,去忙吧。   似乎是第一次,云来留意到费诺笑起来着实迷人:他到底多大?有没有三十?还是已经三十一二?但不管怎么样,他一旦笑起来,漆黑的眉头舒展开,眼角有微微的细纹,却分毫没有衰老或是颓丧感,恰恰相反,些微时光的痕迹让整张面孔显得更加放松和生动,更让观者在不知不觉中随之愉快起来。他并不格外修饰,然而天生的挺拔端正,举手投足间自然有令人信服的力量,严格自律却从不苛责他人,这样的风度足以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意。   云来满心承认自己的导师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直到退到办公室外,才把前那一直绷得紧紧的神经松懈下来。想,如果自己是潘希年,受他照顾几年,恐怕也是要对他抱有后辈的无限仰望和敬重。   经过和费诺短短一席对谈,许多事在刹那之间豁然开朗到令云来都难以置信的程度。后来他把对话的内容也告诉蒋仲伟,想确定并非自己一相情愿会错了意,果然蒋仲伟听完也是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他这不是鼓励你去追潘希年吗?“云来心理早拿定了主意,又得到费诺近于鼓励的默许,只觉得前途一片光明。随着他正式加入吉他社,更是和潘希年之间有了明确的交集。几乎是水到渠,两个人日益地熟悉起来。   平日间的往来越多,云来越是发现潘希年是个多么美好的女孩子,处事毫不扭捏,待人爽朗又天然;很有耐心,社团里怎样琐碎的小事,只要到她手上,一定处理得顺服熨帖,又不管是什么人在说话,她也能含笑以对……以至于有一次陆敏开玩笑说,”希年你真是我们社里的吉祥娃娃,以后有什么事情把你挂在门口肯定逢凶化吉“。当时社里好些人在活动室,听完了都大笑,笑声里潘希年也还是继续她一贯的微笑神色,好似这个说法真的有趣得很,一点也不像是正在被说笑的当事人。   社团的活动大多在周日的下午举行,云来会带上自己的吉他,弹上一个下午也不知道疲倦。他有一双灵巧有力的手,吉他弹得很好,每次弹琴都有人围着听,后来更是有隔壁社团的人听到琴声走进来。他弹琴时大多低着头,每次抬头,也是不自觉地寻找某一抹身影:潘希年每次社团活动一定到场,哪怕没什么事情,也能看见她捧一本书,安然地坐在角落里自得其乐。有的时候她看到某一页,抬起脸来,目光掠过窗外那业已调零的树枝静静出神。云来看不见她的眼睛,但只要看着半边脸颊和轻柔落在肩上的长发,已经足够让他的琴声随之轻柔起来。   他发现自己渐渐喜欢上这个城市,不同于那在长江以北的故乡,T市的冬天没有中央暧气,空调总是让人暖不起来,但十天里至少八天都有着明晃晃的阳光,透过大玻璃窗落在铺满磨得很光滑的灰色大地砖的地板上,带来一种既明媚又楚楚的生命感,还有的时候那光块会轻不可见地移动着,如同被看不见的手拂动着;每到这种时刻,云来都会觉得时间被微妙地拖住了前进的步伐,而很多这样的时刻,他都和潘希年在—起。   蒋仲伟说得没错。有些事情无可隐藏。不到一个月,几乎是全社团的人都察觉到云来喜欢。不,或许应该说是迷恋着潘希年。之所以说几乎,那是因为唯一一个无所觉察的人恰是局中的潘希年本人。但大概是云来太让人喜欢,投向潘希年的目光太专注,而潘希年的迟钝又天真得不像有一丝一毫的刻意和做作,没人忍心拿维系两人之间那温情的沉默和迷恋开玩笑,甚至没有人站出来暗示一句,简直就好像是生怕一出声,就把这柔软的气氛打散了。   说起来,云来也会和潘希年一起去食堂或是学校外面的餐厅吃饭,虽然不止两个人;图书馆、自习室乃至路旁偶遇的时候也能含笑致意或是停下来寒暄一阵;因为和萧畅投缘,萧畅、陆敏去市区玩的时候也会分别叫上云来与潘希年同去,玩得开心的时候,说笑之间并没有生疏感。   但说起来也怪,明明看起来毫无戒备,云来也确定潘希年确实是单身,两个人越来越熟悉、越来越亲密,但彼此之间分明隔着一堵墙,他走不进,她也不出来。   云来不急着挑明,更不曾有任何气馁,就想,那就一边等一边努力吧,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啊。   有一个周末,同系的一个师兄过生日,叫了平日里关系不错的几个同门和朋友专程去市里摆了一桌,云来天生的人缘好,亦在受邀之列。酒足饭饱之后,大家商量着找个地方去唱K,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云来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陆敏打开的。   他走到人少的地方接起电话,陆敏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为难:”云来,你现在在哪里?“我在市里吃饭,刚吃完,怎么了?”   电话那头明显松了口气:“太好了,你有空没?能不能过来一趟,希年出了点事情……”   云来握电话的手一紧:“我这就过来,你们在哪里?”   长夜   就在陆敏找到云来之前的几小时里,潘希年久违地回了一趟家。这天程朗和纪晓彤来费诺家做客吃饭,到家之后没看到潘希年的人,顺口问了一句徐阿姨希年怎么不在家,徐阿姨愁眉苦脸地说:“希年现在难得回来一次。上次见她不知道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前了。”   程朗和纪晓彤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纪晓彤问:“怎么回事?”   徐阿姨摇头:“自从费先生把她接回来治病,就有点不对劲,满腹心事的样子,夏天的时候我休了一个月的假,再回来之后,不知怎么回事,越来越难看见人了。费先生也不说,我怎么好问。”   纪晓彤想了想,又说:“这样,我给希年打个电话,叫她回来吃饭。费诺人也不在?”   这个时候已经从学校出来了吧。“徐阿姨看了眼钟,谨慎地说。   程朗低骂一声”工作狂“,对纪晓彤说:”正好,你也打个电话给费诺,叫他折回去接希年一起回来。怎么回事嘛,叫我们来吃饭,主人家倒是连个人影都见不到。“有纪晓彤出马,几个电话下来,一小时之后,费诺和潘希年双双出现在门边。   程朗这段时间忙着在评职称,医院又在忙年度考核,而纪晓彤的画廊在装修改造,两口子都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到潘希年。所以一见之下,纪晓彤便说:”希年,你怎么回事,瘦得这个鬼样子!“潘希年勉强笑了笑,解开外套挂好:”程大哥,晓彤姐,好久不见。我没事,就是最近功课紧,忙不过来。“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了,你还是病人呢。要学会放松,这样对病情不再复发有很大帮助。”程朗闻言开口。   我知道了。“纪晓彤笑着去拍程朗:”好了程医生,快开饭了,不要再开方子了。换个轻松点的话题吧,费诺,你最近收了什么好唱片,找张来放放听。“费诺在德国念书的时候淘过一个品相上好的唱机,用来放黑胶唱片,回国的时候还专门小心打包托运回来,放在新家里用。听纪晓彤这么说,费诺点了点头:”最近我也忙,没时间去挑唱片,上周入手了一张老唱片,还没怎么听,今天既然你们来做客,希年也回来了,正好。“程朗一直是说笑话的能手,一顿饭吃下来只要听他说几个笑话,就不需要别的调剂了。潘希年进门时笼罩在眉宇间的淡淡愁抑,也随着程朗的笑语烟消云散,双眼又重新有了光彩。唱机里依稀是唱着”人生何处不62.7%,相逢何不诉情衷“,在轻柔的乐声陪伴下,这顿晚饭,本来是很愉快的。   如果不是程朗忽然提起男朋友的话题,这愉快也许能安然持续整个夜晚。   那句”希年现在是大姑娘了,不知道多少男生追在身后啊。有男朋友了没?“问完之后,餐桌几乎是在瞬间安静了下来。   潘希年脸上的笑容还没彻底退尽,但这句话足以让她的眼眸黯淡下来。只见她摇了摇头:”没有。“说完大概是察觉到自己过于低落的语气,又故作轻快地笑着说:”真的,不骗你们。我这么神经兮兮的,谁敢追我。“谁说的。”纪晓彤揽住潘希年的肩笑着说,“我们希年这么漂亮,性格也好,怎么会没有人追?好了,不想说就不说这个话题了,程朗这个人总是没眼色的,别理他……”   希年还是笑:“没什么,晓彤姐。程大哥开玩笑的。”   我可没开玩笑……“程朗的话还没说完,费诺倒是开了口:”希年,云来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他话刚一开口,潘希年整张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就像被恶狠狠踩到尾巴的猫,猛地扭过头去死死盯住费诺。费诺并不是没看见,还是继续说下去:”勤奋,知道上进,诚实,很聪明……那天我看见他送你回家,后来也好几次看见你们在学校里一起出入,他向我打听过你的情况,也征求了我的意见,我觉得你们在一起很合适。“因为坐的位置的关系,程朗起先没注意到潘希年的脸色,听费诺这么说,还饶有兴趣地问:”哦?这个云来,是费诺你的弟子喽?“嗯。他父亲是我在德国认识的朋友,云教授是桥梁设计方面的专家,和潘老师、和我都算半个同行吧。没想到把独生子送到我这里来搞景观了。”说到这里费诺,庄潘希年那里看了一眼,平静地问,“你看呢,希年?”   潘希年哆嗦着嘴唇,说话时都能听见牙齿打架的声音:“你……你就这么讨厌我?恨不得把我推得越远越好吗!”   费诺垂下眼,不为所动:“胡说。希年,他和你年纪、家世相仿,性格也很开朗……”   这次潘希年没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霍地离座而起,提高声调冲费诺喊:“你要是这么不想见到我,当初把我带回来干什么!你答应我妈的承诺已经完成了,我不瞎、不残废了,可以任我死在外面了!费诺,我没那么可怜,连个男人都要你替我找!你这‘恩情’我要不起!”   吼完也不管还有其他人在,扭头抓起沙发上的包摔门就走。直到听到摔门声,程朗才对纪晓彤连声喊:“晓彤你快去追她!她外套都没穿,要冻着的!”   好在纪晓彤反应快,程朗喊的时候人已经站起来,等他话说完,已经到门边了:“我拦住她,陪她走一会儿再回来。费诺,你……唉!”   没说完的那个“你”之后是什么,纪晓彤没说出来,等她走了,偌大的家里只剩下两个认识了半辈子的男人,也还是没有人说出来。   程朗见潘希年和纪晓彤都不在了,一改之前饭桌上谈笑风生的样子,收起笑脸对至今依然平静如昔、仿佛一切都未发生的费诺说:“这件事是我失言在先,没想到希年反应这么大……其实应该你去追。”   费诺先给程朗斟满茶,又给自己面前的杯子也倒满了:“我不去,晓彤去就很好了。等她回来我再道谢。你也没说错话,就算没有你的话,今晚这些话我也是要说的。早晚要说,早晚也有这一天。”   闻言、程朗一下子瞪大了眼,愣了一愣才说:“你……也罢,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回来,有些话我是早想和你说了,今天正好出了这个事情,索性一并说了。”   嗯?“当初我在植物园说什么来着,你看,希年看起来柔顺,本性却很坚持,甚至有点固执,这点她其实像她妈妈。她手术好了回大学复学,为什么会得忧郁症,除了潘老师和艾姐这件事,从你身边离开到底占了多大因素?你不提,我也不提,但我清楚,你想必也清楚……当初你执意接她回T市治病,又给她安排转学到T大,我都是劝过你的……”   费诺一言不发。程朗当年劝他的话也都一一在耳——你既然要斩断她的雏鸟情结,这次就不要去接她、去看看她、带她看医生,看完了自己回来。希年孤身在外是很可怜,但是如果你下定决心不回应她的感情,又要一如既往地对她好、照顾她,我看她才更可怜。她一个人再苦,有朋友,你,再加上我和晓彤,还有潘老师他们的其他朋友、同事,迟早会走出来。人总是要自己活的,早点晚点而已,你我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希年自然也会明白这个道理的。求不得苦,但总好过求不得还要受人恩惠。   他当然知道希年早晚会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当他赶去见她,她瘦得形销骨立,连话都不会说了,可是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笑了,竭力做出让他安心的样子。也就是这一眼,费诺知道自己绝对无法任由她一个人就这么下去,他必须带她回去。   他还记得在回T市的飞机上潘希年在自己身边睡着了,安然得像个婴儿,她靠着自己的肩头,他连动也不敢动,生怕惊醒了她。   回到T市后,他带潘希年就医,安排转校,看着她再一次坚强地从病困中走出来,一切好像回到当年她失明的时候,但是又有什么能回到当年呢?   他不知道潘希年对自己的感情是何时起了变化,正如不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起了变化一样。但一切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他以为他的若无其事和故不知情,能断绝潘希年的期望。   直到半年前那个夏夜,他带她听完音乐会、吃完晚饭回来,她毫无预兆地在家门口紧紧抱住他的腰背,像年轻而柔韧的藤条,那样有力,充满希望。她绷着嗓子说:“费诺,你为什么就不喜欢我呢?是我哪里不好不值得你喜欢我,哪怕一点点?”   他分明可以闻见她身上红酒带来的甜美气息,也能感觉到隔着衣衫后依然炙热的手臂和指尖的温度,恍惚之间时光倒转,回到医院的那个夜晚,那个再也不想起又从不曾忘记的夜晚。可是他还是掰开了她的手,静静地说:“希年,你这是心理上的依恋症,暂时的迷恋而已。会过去的。你会遇到更好的。”   ——哪里是不好,恰恰是太好了。希年可以以年轻作为理由和资本,他却不能用她的年轻作为借口。至少有一点费诺没有说谎,她会遇到更好的。   费诺,费诺……“程朗的声音把费诺从沉思里拉了回来。面对友人疑惑的目光,费诺抱歉似的一笑:”不好意思,走神了。说到哪里了?“我一直说个没停,也不知道你哪里开始走神的。应该这么问,你听到哪里了?”   给她安排转学之类的。“费诺眼前闪过不久前潘希年失去血色的脸,忽然觉得有点烦躁起来。   哦,那你是早就走神了……”程朗想了一下,不得不把思绪回拨,“我说我劝过你转学这件事情的。这件事情做不得,你明知 道她迷恋你,你还把她留在身边照顾,这不是养虎为患吗……哦,好像也不该这么说……总之这肯定让事情越来越糟糕,现在你也看到了,她迷恋你、喜欢你,你不打算回应就算了,现在又把自己的学生推出来,搞成这样……唉……”   费诺不管程朗不赞许的咋舌,还是镇静地说:“我也说了,希年这是小女孩一时的迷恋,找到合适的人,谈了合适的恋爱,自然就没事了。她和云来很般配,我也不止一次看见他们同进同出,提一句而已,难道我和她连提这么一句话都不能提了?”   你不要和我发脾气……“我没有发脾气。”费诺飞快地截住他的话。   被堵话程朗倒也不生气,笑着摊手:“我是说,既然你也知道她找到合适的人谈恋爱就没事了,就不要心急,听之任之好了。说起来你和希年现在这样,实在是你关心过了头,关心则乱,也是人之常情。你啊,对希年,真是……要我说,很多事情根本不要管,你就是管得太多。”   费诺不悦地皱起眉:“她是我的责任。”   她不是。你就是抱着这个念头,才累成这样。当初她瞎,不是你的责任;后来她患忧郁症,也不是你的责任;现在她暗恋你不得,更不是你的责任。你什么时候对她该负责了?而且说到头,也就是你这个莫名其妙的责任来责任去的鬼念头,才让你不回应希年的感情吧?“胡说八道,”费诺阴下脸,“程朗你失心疯了。”   还是你真的根本不喜欢她?为她做所有这一切全是因为潘老师当初对你的知遇之恩?一点没有别的私心?那费诺,我将来一定要我儿子也去做老师,说不定什么时候一瓢饮得一死士了,多划算的买卖。“当然是真的。她是潘老师和艾姐的女儿。还有,说我就算了,我们快三十年的交情。你不该这么说潘老师。”   程朗没想到费诺这个时候还在维护潘家,硬是被噎了一下,正要再说,门铃响了。   费诺看了他一眼,转头去开门,先进来的是纪晓彤,随后潘希年才跟着进来,还是面色苍白,但神色之间已经安宁了很多,一副拿定主意的架势。和费诺的目光相接之后,她没有躲闪,定定站住了,哑着嗓子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云来是很好,我会照你说的去做。只是费诺,你要知道,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所以下次你要想好。”   她的声音渐渐失去了生机,眼睛也隐去了光彩,说完之后勉强笑了一下,说:“我还约了人,先走了。程大哥,晓彤姐,不好意思,不能陪你们了。下次有机会再见。”   说完也不等任何人挽留,扭头又出去了。   这孩子真是……我去追回来……“费诺却拦住了纪晓彤:”晓彤,算了,别追了。外面这么冷,一来一去容易着凉。你看你脸冻的,我给你倒杯热水。“可是希年……”   她想走,留也留不住。勉强留下来,也不见得愉快。“话已至此,纪晓彤也不好再说什么,没有再追出去。但心里有事,到底是藏不住。她先是简单说了一下和希年在外面的情况:”我当时追出去,她人没走远,就拦下来,劝她回来。说起来费诺,她再怎么发脾气,还是不舍得你,你看,还是要回来和你说一声再走。“费诺抿着嘴不做声,程朗也低头玩手里的杯子。纪晓彤见无人接话,气氛实在沉闷得可怕,又问:”我陪希年散了一会儿步,你们呢,在说什么?“程朗就说:”没什么。“纪晓彤自然不会信,看了看费诺的脸色,又看了看自家先生的,轻轻地说:”费诺,说真的……“晓彤!”程朗急急打断她,“你别多事。”   彤白他一眼,不管:“你和程朗照顾希年是看在潘老师的情面上,我和希年却是随着艾静姐的缘分。要不是她当年拉我一把,把画交给我起步,也没有我的今天。希年现在是没父母,你也照顾她,这不错,但你们一没血缘、二没恩怨,彼此单身,也没谁生什么重病,到底是什么原因,她死心塌地喜欢你,你却一次次地把她推开?她就这么一无是处,入不了你费大博士大教授的眼?”   程朗蹙眉:“你这是干什么?男女感情的事,没有就是没有,哪里是条件不好能说清楚的。当初你我结婚的时候我还是个穷光蛋,比我条件好的人可不是满城都是?”   你也说男女感情的事,有偏说没有,这又是怎么回事?我真是搞不明白了,费诺你喜欢希年有什么值得掖掖藏藏的?两情相悦不好吗?你非要把她往别人怀里推?这是在演哪门子的戏?“费诺听他们两口子你来我往了半天,终于找到个插话的间隙:”我是喜欢希年,我也喜欢晓彤你啊,朋友、亲人,怎么不是喜欢。“你们少给我玩文字游戏!”纪晓彤素来是心直口快的,听费诺这句话火都上来了,“是不是觉得她是你老师的女儿,年纪小了那么多,你又照顾了她那么久,传出去难听?男欢女爱,你情我愿,又不犯法,妨碍谁了?亏你在德国待了快十年!”   程朗拔高声音喝断她:“纪晓彤你闭嘴!在这里胡扯什么?费诺当然和潘希年不合适,你知道不知道当年潘越和艾静的事情在我们学校闹成什么样子,外人的话说得有多难听,潘老师为了这件事情吃了多大的苦头,又吃了多少年?艾姐呢?老师和学生谈恋爱现在不要紧了是吧,养父和养女呢……你别给我说他们两个不是这层关系,外面的三姑六婆碎嘴起来可不管你这套!希年才多大,你就知道她这不是失去父母之后孤苦无依一时的依恋发作,要是几年之后改主意了,后悔了,她一个女孩子传出过这种事情,举目无亲的,将来名声怎么办?你以为是费诺在怕流言?他就是替希年和潘老师一家想得太多!别说什么狗屁真爱,现在谁又知道是不是真爱!再退一万步说,费诺还帮希年代管过半年的家财,希年现在多少身家,潘老师那个混账远亲你知道这一年多两年来明里暗里找了多少麻烦,怎么,非要让那个混蛋外面散播的谣言坐实,是吧?你真是不怕费诺家老爷子气死!”   他气都不换连说了一大通,说完之后猛喘气;费诺不免苦笑,这不愧是多年的老友,一番话说起来虽不十分中,但亦不远矣。他见程朗也激动起来,正想开口调节一下气氛,不料纪晓彤猛地拍了桌子:“程朗你再敢对我吼!少把一点事情说得和真的一样,你们男人都一个样,想得天远地远,就是不替眼前的人想一想。你们到底问过希年是怎么想的没有?她在乎不在乎你们说的这些东西?闲话怎么了?如果不是意外,潘越和艾姐现在还是活得快快乐乐的,也没有少一根头发。还有你就把费诺说得这么没信心,希年这么没长性,就非唱衰他们两个人?我看你才神经……”   晓彤,你和程朗都冷静一点。“听到这里,费诺才沉声开了口,”为这件事情伤了你们夫妻俩的和气不值得。希年的事情,我已经说过了,我一直只把地当做费老师和艾姐的女儿,仅此而已。她年纪还小,又经历了这样大的变故,身边没了别的亲人,只有我,难免胡思乱想,过去了,也就好了。“他的语气始终很克制,从来不说谎的人一旦开了口,似乎更容易令人信服。他暗自嘲笑这个虚假的自己,语调却没有任何的迟疑和动摇:”也正是因为没有别的亲人,她没想到的,我要替她想到,没想开的,不能过分纵容,这也是为她好。我想希年将来会懂的。“费诺说完这一番话,拾眼看了看纪晓彤,后者听后只是笑了笑:”费诺,这不是念咒,念一万次就成真了。你这个人,总是为别人想得太多,自己想得太少,不值得。不管程朗是怎么个态度,你又是怎么考量的,我反正只是个女人,不懂你们这些伟大的情操,希年迷恋你,你也没真的就像你说得那样只把她当老师的女儿,别让自己后悔。“这番话奇异地刺到了费诺,他也看着纪晓彤,定了定神才再次开口,这次再说,语气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你我都不是二十岁可以走错一步、什么都能再来的年纪。但是希年只有二十岁,以为只要是真心的感情就是美好的,以为无论发生都可以再来过。你看过艾姐哭的样子吗,潘老师又为什么决心搬到岛上住?现在他们都不在了,我答应了艾姐要好好照顾她……不,她是我的责任,是我最珍视最宝贵的人,我看着她怎么从最艰难里一次次咬牙走出来,再没有哪个活着的人比我更不舍得她受哪怕一点点的伤害……“说到这里,他又想起潘希年离开时那绝望和凄凉的目光,心一乱,随手拂到了茶杯,任已经冷却的茶水翻了一桌都是,又顺着桌沿淅淅沥沥地落了一地。费诺知道自己已经说漏了嘴,但又不怎么在乎了:”晓彤你也不要这么天真,以为顶着爱的名头一切难题就能迎刃而解。我当然知道爱是什么,但这是我现在唯一不能给她的东西,我不想伤害她,更不想让别人用这个伤害她。所以我宁可她痛这一次、恨这一次,也绝不要她再受一丁点她父母当年受过的委屈和流言。我费诺没有别的本事,落子无悔,这点你不必担心。“一段话说得掷地有声。费诺素来有谦谦君子之风,这样声色俱厉的模样别说纪晓彤前所未见,就连从小一起长大的程朗也不记得上一次见他这样发作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夫妇两个一时间都哑了声,彼此交换着眼神,谁也没有再出声,只能沉默无言地望着费诺。   费诺说完之后很快地冷静了下来,反而觉得有些微微的乏力。难得激烈之后,双手、脸颊乃至心口居然是凉的,缺乏任何热忱的温度。既然已经失言,他也就无意再去隐瞒更多,只是再一次遵守成年人狡猾圆熟的社交礼仪之一,彼此心照不宣又不再提起。他又一次垂下眼帘,抽出纸巾来默默擦干净桌上被自己打翻的水。等桌面恢复,他的心绪已经彻底地平静下来,抬起头对有些发蒙的纪晓彤安抚般地一笑:”我们都说了这么多,应该口渴了,来,再喝点茶。“纪晓彤注视着平静如常的费诺,终于摇头:”你不要让自己太苦。再说……算了,你自己什么都想得清清楚楚,再说什么又有什么用呢?也不早了,我先去车里开暖气,程朗,你再陪费诺聊一会儿。“她体贴地抽身而去,留下费诺和程朗两个人。程朗表情复杂地看着忽然发作的费诺,瞠目结舌半晌,才说:”费诺啊,你……和希年这件事,是做不得的。“我知道。”   他不多说,然而笃定,显然是拿定了主意。程朗也素来知道他的为人,又点了点头:“这件事情对你们中任何一方都没有好处,你这样处理,其实最合适。到时候希年也会慢慢明白你的用意。等事情过去了,有些话自然不必多说。还有,晓彤这个人说话就是这样,嘴快,但没恶意……”   费诺甚至笑了:“放心,我也知道。你不要让晓彤多等,先去吧,我正好还有点文件没看完,也不多留你了。”   送走程朗,家里又一次只剩费诺一个人。他回头看了看碟冷盏空的餐桌,眼底终是划过一线寥落,就连从来都是笔直如松的脊背,竟也罕见地微微懈怠了。   夜路   云来赶到陆敏电话里所说的酒吧,已经是接到电话大半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   虽然是周末,但还不到点,酒吧里人不算多,陆敏站在进门处,一见到云来进来,就迎上来:“云来!”   怎么回事?希年怎么了?“陆敏朝大堂里看一眼,之前还有些焦急的神色平缓了一些,说:”希年醉了。她来找我,结果拿错了我的杯子错喝了酒……你晚上送她回去吧?“她没事吧?”云来的心沉了下来。一起吃饭出去玩也不止一次了,潘希年从来滴酒不沾。   在睡,其他没什么。她一沾酒就倒的,是我不好没看住人……云来,是这样,今晚萧畅要跑两个场子,我要陪着他,你能不能辛苦一趟……“我会送她回去。”他看眼时间,十点多了,“快十点半了,现在动身吧?你要不要去叫醒她?”   陆敏轻轻叹气:“我真是不忍心叫醒她。她这段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夜里睡不好,整夜整夜地翻身,我担心她又……”   嗯?“又回头望了一眼,确定左右没人,陆敏望着云来,认真地说:”云来,我知道你喜欢希年……不止我,只要社里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恐怕不知道的,也就是希年一个人了。我和萧畅都希望你们能成,成了的话希年说不定会开心一点。但希年这个人,真不知道是要说她迟钝呢,还是怎么,我其实也暗不过,想探探她的口风,她都不接话,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你不要觉得她对人冷淡,希年人很好,很照顾人,又坚强,她……“云来没有催她,耐心地等待陆敏说下去:”反正你要是真的喜欢希年,就千万不要放弃,不要听外面的一些流言。费老师也是个好人,希年父母都不在了,是他一直在照顾她……希年刚转学来的时候,是有忧郁症的,后来才慢慢好起来,但是最近我又看到她吃药了,还瞒着我们。你,你如果可以的话,就多关照她,再积极一点,我真心希望你们能在一起。“似乎每次了解她多一点,随之而来的谜团也就更多。不知不觉中云来脸色凝重起来,听完陆敏的话之后很久没有做声。陆敏见他不做声,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正在懊恼,这时云来说:”陆敏,潘希年在哪里?我能不能去看看她?“我在她睡着之后出来等你,请酒吧里的朋友替我关照着。你跟我来。”   云来还是第一次看到睡梦中的潘希年。她趴在桌上的姿势像个孩子,安静的,又是无防备的,脸藏起大半,手指则牢牢抓住自己的袖口,像是想把自己藏起来。云来觉得自己在瞬间被击中了,心里涌上无限的怜惜。他尽可能地放轻脚步,走到潘希年身旁,无言凝视良久,直到陆敏的声音传人耳中:“她忽然打个电话给我,说是要来找我。刚来的时候脸色糟糕得要命,我吓坏了,倒杯柠檬苏打水给她喝,想让她缓口气再说的。谁知道我就离开了一会儿,她喝了我的酒,一下子就醉倒了……唉,都是我不好。我叫她起来吧?”   不要紧,我在这里,可以让她多睡一会儿。你有事就去忙,等她醒来我送她回去。“陆敏的目光从云来转到潘希年,这时舞台上歌手的表演已近尾声,萧畅就要登台了,她就点头:”那我去看看萧畅。有事你打我电话。“好。那稍后见。多谢你刚才那番话。”   应该的……希年拜托你了。“她离开以后,云来拣了张椅子坐下,静静地陪在潘希年身边,一边打量她,一边等她醒来。她身上酒的甜气隐约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圈子,安稳地笼罩住他们。他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她,看她的头发在酒吧幽暗的灯光下微微散发出光彩,看她雪白的额角和没被藏起来的一道眉毛,看她的手指,看她大衣上每一条花纹,这样美好宁谧的时刻,真是一分一秒也不少,一生一世并不多。   这时驻唱的歌手正在唱”我也许也许还记得你,我也许把你忘记“,忧伤的曲调和歌声萦绕不去,而潘希年的手微微一动,似乎是醒了。   云来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观察她,潘希年的脸在手臂上辗转了几次,才慢慢地坐起来,目光迷离,盯着眼前的云来很久,又在认清他的一瞬间清醒起来:”云来?“谢天谢地她没有把自己认做别人。云来点头:”是我,你喝了杯酒睡着了,还记得吗?“年按住额角,蹙着眉哑声说:”我可能是拿错了阿敏的酒……“你是拿错了。来,喝杯水。陆敏和老萧在后台,一时脱不开身。”   他把事前叫好的水推到潘希年面前。   潘希年的脸色看起来一如陆敏所说的糟糕,双颊染着不健康的红晕,额头有汗,但其他地方却是苍白的。云来担心,忍不住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没有发热,这才稍微放下心来,但收回手的时候和潘希年目光相撞,他蓦地意识到刚才这个动作着实有些唐突,耳朵一热,手也僵在了半空,好半晌才收回来。   我……“我没事。不是发烧,谢谢你。我能不能再要一杯水。”   好,你等等。“借着这个圆场,云来又要了一瓶。,再回来就镇定得多了。看着潘希年把水喝完,云来又说:”你喝了酒,我送你回去吧,要不要和陆敏打个招呼。“潘希年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走……“她试着站起来,却一阵摇晃,不得不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   唬得云来忙一把扶住她:”别逞强了,不管是我还是陆敏他们,都不可能让你现在这样一个人回去的。“他一手扶着潘希年,一手摸出手机来给陆敏打电话,告诉她潘希年醒了。不一会儿,陆敏赶过来,对潘希年嘘寒问暖好一阵子,才拉着潘希年的手说:”希年,我拜托云来送你回学校,现在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有什么话等我晚上回来我们再说。好不好?“我自己……”   不行。“陆敏坚决打断她,”你又不能喝酒,学校那么远,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回去。不然我陪你……“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她声音很低,神态还是很坚决。   云来插进话来:“不要觉得这是添麻烦。我也要回学校,正好同路啊。潘希年你再这么客气,我就要觉得你是在躲着我了。”   潘希年的目光在云来脸上飞快地掠过,说不清是什么神色,她停顿片刻,终于点头:“那好,谢谢你。”   云来微笑:“不要这样客气。”   她果然还是走不成直线,短短一程走得跌跌撞撞。陆敏看不过去,扶着她直到上了出租车,又交代云来说:“多看着她一点。”   别担心。我会送她到楼下,看她进楼。“陆敏看起来这才松了一口气:”那好,我先进去。希年,我进去了,你路上要小心。“潘希年摇下车窗,露出脸来:”阿敏,我没事的。晚点见“最初的车程沉默得过分,司机不知道怎么还关掉了收音机,越发显得安静得不自然。云来不时偏头望一望身边的潘希年,又问一句诸如”你还好吧“、”没有不舒服吧“一类的问候,如此这般好几次,潘希年终于牵起点笑意:”云来,我真的没事。那杯酒虽然是个错误,但不至于杀掉我。“你脸色很差。”   短暂的静默后,潘希年忽然说:“我有点晕车,想下去走一段。”   那好,我陪你。“潘希年并没有反对。   尽管是北风凛冽的夜晚,可是在室内待得久了,又一直在走路,一时之间倒不觉得冷。潘希年起先走不稳,云来还要时不时伸手扶一把以防她摔倒,但后来身体里的酒精慢慢平复下去,也就越走越平稳起来。   走过好几条街口,才在一盏路灯旁暂时停下了脚步。看着眼前的滚滚车流,潘希年开了口:”原来费诺和你爸爸在德国就认识了。我之前都不知道这件事。“没错。”云来略略踯躅了一下,“费老师说的?”   嗯。我晚上去看他和几个长辈,饭桌上提到的。我本来以为你只是他的学生呢。“我也是准备考研的时候才知道他的。他做的方向我正好感兴趣,考完之后我爸告诉我费老帅是他在德国做访问学者时认识的朋友。说起来我家几代都是做桥梁的,老头子以前也指望我继承家业,可惜我不听话,研究生念了景观……我爸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不高兴的,所以不动声色找了费老师带我。”说起这件往事云来心情忽然愉悦起来,几个月前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说起来第一次见到费老师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学院的主页上没他照片,我爸又说是他的朋友,我总以为是和他年纪差不多的严肃的中年人,搞不好头发也没几根了。谁知道第一次去办公室拜访他,真是……”   初见面时自己的目瞪口呆,云来不禁轻笑出了声。一偏头,潘希年的神色也柔和得很,于是他接着话问下去:“这么说起来,你第一次和费诺见面,是什么情形?”   我不记得了。“啊?”   潘希年还是看着车流,缓缓地说:“费诺是我爸爸的学生,和我父母一直有私交,我第一次见到他,才十四岁。”   原来你们两家还是世交。“算是吧。”   云来隐约觉得潘希年有些心事,灵机一动开了句玩笑:“这么说起来,你应该算费诺的小师妹了,那我不是平白比你低了一辈,要叫你师姑了?”   潘希年听完,半晌淡淡回了一句:“他拿我当晚辈看,什么师妹、师姑的,你不如叫我仙姑,我说不定还开心一点。”   云来笑出声来,潘希年看了他一眼:“终于不叫费老师了?”   云来一摊手:“你叫他费诺,我却叫费老师,感觉上倒真的差了辈分了。其实我也只有人前叫他费老师,平时也常常直呼其名的,他不太讲究这个。”   他是这样。“交谈之中两人已经由长街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云来身上穿得不多都已经微微有了汗意,潘希年看起来还是不知疲倦的样子。他就说:”我才发现你真能走路啊。“潘希年脚步不停地回答:”还好。有段时间我常常会一个人走很长的路,从早上走到下午,什么都不干,就一直走,看马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听各种各样的声音,然后一天就过去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去年这个时候吧。云来你试过没有,冬天的晚上如果走得久了,一点也不冷,街灯的光和车灯的光汇在一起,连成一片消失在远方的时候,非常美丽,非常美丽……“她喃喃地重复了一句,尾声渐低,陷入一场回忆之中。云来留意到只要她陷入沉思,侧脸总是格外迷人,这也使得尽管明知那记忆中没有自己,他也不舍得打断这个小小的瞬间。   后来也还是她自己从缅怀中挣脱出来:”我说到哪里了?“说到你曾经一个人走很长的路。”   说到这里,云来顺势去看马路的尽头,正如潘希年所说,街灯和车灯的光亮汇聚成一处,远方犹如天街一般闪烁璀璨,那并不是真实的,也不足以永恒,但是存在着的每一个瞬间,都始终明亮美丽。   眼前的景象莫名给了云来勇气。他停下脚步,说:“潘希年。”   什么事?“潘希年身后是一片光的海洋,但他统统看不见了。他只能看见路灯之下潘希年那线条柔和的面孔,和那双清澈的眼睛。最初云来的声音略微颤抖着,逐渐安定下来:”我是想说,这也许不是个很好的时间和地点,但我还是想说出来……希年,我没试过一个人走很远的路,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陪着你一起走,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有那么一瞬间,平静了然而夹杂着哀伤的神情自她脸上一掠而过,接着只有介于羞涩和腼腆的笑容留住了。云来紧张得手心直冒汗,根本无暇去分辨潘希年此刻复杂的表情。但他清清楚楚地听见她说:”谢谢你,那下次我要是又动了这个古怪的念头,可就给你打电话了。“于是那又惊又喜的笑容,就再也隐藏不住哪怕分毫了。   后来云来陪着潘希年走过一条又一条的马路,直到离开市中心的商业区,人声和车声渐渐平息,连街灯都不像市中心那样明亮了,都已经疲惫了的两个人才打车回去了。   当晚云来兴奋得一夜未眠,生怕这只是一场美梦,天色一亮,就一切烟消云散。但看起来这一次幸运女神真的全力加持于他,第二天他约潘希年一起吃饭,第三天一起去打球,再后来顺利地看电影度周末,只他和她两人,再也没有旁人……事态顺利得像开了闸的水,以不可阻断的速度和气势飞快地向前奔跑。云来有时不禁想起之前那段单恋求不得的时光,一方面不由得庆幸这样的时光没有持续太久,一方面又不免想究竟是什么在翻覆手间扭转了局面,可惜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不再多想,全心全意地珍惜眼前的每一天的好时光。   一晚他们参加吉他社和校摇滚乐团的联欢到深夜,回来的路上潘希年抱怨一声冷,云来轻轻握住她的指尖,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你啊,总是忘记戴手套。“潘希年低下眼笑了一笑:是啊,我总是忘记。”她并没有抽开手。   送到雁子楼下,眼看着门禁的时间就要到了,云来还是不舍得放开潘希年,看着她的脸庞都让他情不自禁地笑容满面。潘希年于是侧过脸去,说:“看什么?”   云来还是笑,拉过她的手亲了亲手指头:“不看什么,就是看不够。”   潘希年一瞬间双颊绯红:“你怎么说傻话。”   没办法,心甘情愿的。“和潘希年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节日。见到也欢喜,见完还是欢喜,看谁都是眉开眼笑、欢喜无比,要不了多久院里和他相熟的朋友都知道云来有了女友,就是无论怎么追问也问不到具体是谁,说要带出来吃饭,云来也只是说等稳定下来一定不藏着,眼下却是万万不可。大家心里虽然都犯嘀咕,纷纷在猜云来的神秘女友不是天仙就是过于乏善可陈,硬是没有人猜到那个人会是潘希年。   两个人正式交往满一个月,云来先行订好了餐厅,想和潘希年一起吃顿饭庆祝。他想挑一份礼物带上,又不知道该送什么合适,他既不能去问潘希年本人,又不好意思问陆敏,思前想后,还是找蒋仲伟商量。   自从他和潘希年交往,蒋仲伟就不再评价两人之间的事情,偶尔还会拿云来的春风满面开玩笑,但若是系里的人来打听,绝对一个字也不多说,口风极紧。云来知道这是师兄对他的关照,心中颇是感激,也知道如果刻意道谢,反而落了生分,于是索性一个字也不多提,很有一番”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但当他开口去问,蒋仲伟的热心也从来不曾有丝毫的改变:”送花嘛。“我也想过订玫瑰,可是希年这个人做事不喜欢张扬,面皮也薄……”   女孩子哪里有不喜欢花的?你要是觉得送玫瑰太郑重其事了,那就送点别的花,她喜欢什么?“云来被问往了。印象里,潘希年从没有对任何物品表现过明显的喜恶。出去玩是这样,吃饭也是这样,这样固然可说是性格柔顺、不挑剔,相处着也很舒服随意,但每到想投其所好送礼的时侯,就难免让人为难了。   我还真的不知道……她好像从来没有特别喜欢或者不喜欢什么。去哪里都是很开心的。”   蒋仲伟古怪地盯着云来:“云来 ,你和潘希年还好吧?”   这话问得云来莫名其妙:“我们很好啊,师兄这话怎么说?”   蒋仲伟则皱起了眉:“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哪里会没有喜欢的东西呢?你每次和她约会前问过她的喜好没有?”   当然问过了。她兴趣很广泛,去哪里都很高兴——至少我觉得我们都挺高兴的,也不挑食,每次出去吃东西都不为难,想到去试什么新餐厅直接去就是了。“你还是多留心一下……一般女孩子这样客气,什么都可以、什么也无所谓,很多时候其实是在客气。生疏才客气啊……要是对你撒娇了,提要求了,反而是好事。”   可是师兄,人和人又不一样,希年可能的确和一般的女孩子不一样,不撒娇,也不东拉西扯地难伺候。但我就不明白了,怎么性格温柔大方又体贴人的女孩子反而就是生疏客气呢?“眼看云来稍稍加重了口气,蒋仲伟就笑:”你看你看,我才打个比方,你就着急了……,呵呵,你真是情根深种,无法脱身了。“云来才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头了,声音调低:”我也是就事论事。师兄你提醒得对,我会留心的。也许是我只问了一次,多问几次说不定就知道了。再说我和希年也是刚开始,需要点时间彼此加深了解……“这么说就对了……”蒋仲伟点点头,“哦,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不如这样,你问问费诺吧。你和潘希年不熟,可照你说的,费诺不是照顾了她。一段时间吗,他说不定知道。”   这点云来根本想都没想到。还在思虑之中,蒋仲伟又说:“而且当初听他的话,不是鼓励你们来往吗?你现在和潘希年在一起了,还没告诉他吧?借这个机会说一声,也不错,一来他是你的导师,知道你有女朋友了今后你要请假什么的也方便一点;二来他算是潘希年在这里的亲人了,知会一声总是礼貌。万一他也不知道,那就订百合吧,我好像还不知道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百合的。”   云来一时拿不定主意,但嘴上却还是说:“我知道了,谢谢师兄的意见。”   庆典   每两周一次的例行见面结束之后,云来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闪亮着眼睛站在原地,满脸期待地欲言又止。   费诺看他有话要说的样子,就先替他把话说开了:“还有事?”   几步之外的云来腼腆地点了点头,眼睛里的神采越发明亮了。他的语调和神态里都洋溢着一种无从掩饰的欢快:“是。想向您打听点事,征求一下您的意思。”   这年轻人素来都是大大咧咧的,如今这么客气,费诺已经能想到接下来要问的究竟是什么。他离座而起,走到一边的茶几上给自己冲咖啡:“什么意见?”   云来走近两步,抓了抓头发:“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是私事。”   说来听听。“费诺熟练地热水拿杯子,”我在冲咖啡,你要是不着急可以坐下来一边喝一边说。“云来连忙摇了摇头,清了清嗓子开口:”不用了不用了。是这样,周末我约了希年吃饭,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费诺的动作到底还是停了一拍。恰好水开了,他伸手提起水壶,把水倒进咖啡壶里,在骤然弥漫开来的雾气里开口:”她不吃豆类和大多数豆制品,喜欢鱼虾,口味清淡,正餐不怎么吃甜,吃起点心来又恨嗜甜,喜欢芒果、荔枝这样的热带水果。“这几句话登时给了云来期望。他紧接着又问:”我记下了,多谢费老师。还有就是,我想订花,但订玫瑰好像有点过于郑重其事,订百合又太随大溜……“咖啡的香味四散,费诺把手边的咖啡倒好,不急不徐地加完糖,还是背对着云来,静静地说:”订茶花吧。没有白色的就订粉的。“茶花?……也不知道花店有没有,我试试看。”   订了哪间餐厅?“发问的一方换成了费诺。他在沙发的一头坐下,”哦,不喝咖啡就喝杯热水吧,别客气,自己来。“好。”云来依言给自己倒了杯水,站到费诺对面,看着他说,“在市中心订了西餐。想找个地方说话。”   这倒合适。费诺赞许地点头:“这样也好。尽量避免带她去嘈杂的地方,希年的听觉很敏感。还有,不要让她喝酒,她一杯就倒,还容易过敏。”   这个我知道。“云来喝干杯子里的水,朝费诺点了点头,”谢谢费老师您的情报,那我先回去吧。“费诺站起来送他出门,笑容和语气都一如平常:”去吧。周末玩得愉快,多照顾希年一点。“眼看着云来飞快地鞠躬,又飞快地离开,最后轻声关起门,费诺在听到门声的同一个瞬间收起了笑容。他坐回沙发上,看了半天手上的杯子,白瓷茶杯上细细描着粉色的玫瑰,生动得像是随时要脱离瓷杯本身绽放开来。   云来离开之后,费诺反而可以看到潘希年了:她其实并不挑食,就是碰见不喜欢的食物不会主动下筷子,但只要是合意,那愉快的生动神色,像是一束小小的火光,更加耀眼地照亮她的脸庞;白茶花是艾静最喜欢的花朵,也因此成为希年的最爱,但她从未刻意提起,他也不说,只是常年订了白山茶插在家里各个房间的花瓶里,从她搬进家里的第一天起一直到现在,从不间断,曾几何时,这是两个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一个小秘密;她不能喝酒,喝醉之后会抓着自己的袖口枕着胳膊沉睡,要是喝得再多一点,也许会冷不丁地拥抱上来,力量执拗得惊人;她至今依然可以靠听力分辨费诺、程朗、纪晓彤、徐阿姨还有杨淑如的脚步声,这曾是她最熟悉亲近的人,不知道现在这个不长的名单里,是不是多了一个新的名字……费诺用两年的时间,几百个晨昏一点点熟悉起这一切,就这么在轻描淡写几句话之中,悉数托付给另外一个男人。   但正如费诺曾经对纪晓彤所说过的,他落子无悔。   有了费诺的提点,云来竭尽所能地把周六的这顿晚餐安排得周到细致。头盘和主食都是海鲜,点心则是芒果布丁配新鲜芒果和猕猴桃,不能喝酒就专门挑了带气泡的桃子味果汁,茶花也订到了,白色重瓣,每一片花瓣上镶着一缕深紫色的细丝,颜色如名字一般娇美——花店的人告诉云来,这种茶花名叫”千娇“——连花带枝叶扎作一束,精巧又不张扬。   接到花的一瞬间潘希年露出诧异来。无言地接过花端详良久,她还是一如云来所熟悉的那样露出温柔和煦的笑意来:”是茶花啊。“云来并不知道潘希年喜欢的茶花到底是哪一种,直到看见她的笑容,才多少放下心来:”我只是听说你喜欢茶花,但是茶花的种类太多了,花店里只能订到这一种,不过我觉得很漂亮,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潘希年不说话,但手指慢慢流连过花瓣的动作,已经无声地告知了答案。   头盘端上来的时候,两个人的交谈还算热烈,等到主菜上桌,潘希年的动作明显停顿了,看着摆盘精美的海鲈出了一阵神,才若无其事地又拿起刀叉继续用餐,但句与句之间的间隔,却是越来越长。而甜点上桌的那一瞬间,潘希年瞄了一眼碟子里的食物,瞬间沉默下来,半晌后才轻声开口:”云来,你是不是……“冰冷乃至尖锐的笑容自她唇边划过,带来苦意。明明已经预知了即将到来的回答,她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这句话到底没来得及问出,就被另一个带着惊喜的声音打断:”希年!“来人是一对看起来像是夫妻的男女,都是三十出头,看向潘希年的目光也都是熟悉又含笑,让人一望便觉得温暖。   潘希年几乎是立刻离座而起:”程朗大哥!晓彤姐!“她的脸上简直是在瞬间散发出光彩,看得云来都失了神,又不免去打量那—对陌生人,想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这样轻易地扭转之前餐桌上古怪沉闷的气氛。   来客中的女人的目光在云来身上略一停留,才去握住潘希年的手:”我们今晚没事,出来吃个饭,没想到遇见你。约了人,也不介绍一下?“她的语气里有一种自然的亲和力,潘希年任她握着手,语调热切起来:”哦,这是云来。云来,这是程朗大哥,我以前的大夫,晓彤姐是他太太。“云来与程朗握手:”你好,我是云来。“对面的男人有一双锐利明亮的眼睛,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云来,才说:”原来你就是云来。“云来倒不晓得自己还这么有名,一笑之后点头,说:”我是。“我和你老师是同乡,听他提起过你。你父亲是位令人尊敬的学者和工程师,没想到你居然会跟着费诺学景观。”   对方对自己的了解远比自己对他知道得要多。云来心里一凛,认真作答:“我爸倒是很高兴我能投在费老师门下,我虽然才入学几个月,已经觉得受益匪浅了。”   程朗也是微笑颔首:“费诺一直对我们称赞你是勤奋上进的可塑之材,今天托希年的福,总算看见了。哎,晓彤,不要总拉着希年扯个没完了,两个年轻人还没吃完饭呢。”   那边纪晓彤正在和潘希年说着什么,潘希年只是低着头在听,偶尔点点头,不怎么说话。听到程朗叫她,纪晓彤暂时停下和潘希年的交谈,甩过来“我和希年再说两句,这就好了”,又继续说起来。   云来看程朗似乎是无意多留,正好想到一件有关潘希年的事情,斟酌一下问出来:“程大夫,您是心理科的医生?”   不,我在脑外科。“可是希年说你是她的大夫?她不是……”   程朗脸色一变,又恢复如常:“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是她的主治大夫了。”   这话让云来更加不解,正要再问,纪晓彤拉着潘希年的手走到男人们这边来,同时说:“我和程朗已经吃过了,就不打搅你们了,你们慢慢吃。吃完有别的活动吗?”   还没想好。“潘希年指着云来说,”听云来安排好了。“程朗和纪晓彤交换一下目光,最后还是程朗说:”那好。希年,你自己保重身体,要是哪里不舒服第一时间通知我们,不要逞强。“我会的。程朗大哥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自己。”   程朗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就好。”   他们齐送程朗夫妇下楼,在楼梯上纪晓彤频频回首,好几次和云来目光对上,那目光虽然满是探询,又始终是温暖的,甚至包含着鼓励和期盼的意味,这让云来在疑惑之外,不由得心头一热,下意识地握住了潘希年的手。   回到座位上云来发现自己的胃口已经退去了大半,潘希年也没有动勺子,心不在焉地出神。云来笑笑打破僵局:“今晚真巧。”   可不是。“潘希年身子一晃,回了神。   刚才和程大夫聊天,原来他是脑外科的。我以为……”话到嘴边才想起潘希年从来没告诉过自己她得过忧郁症的事情,赶快把“心理科”三个字咽下去,支吾着换了话题,“说起来也是,我还是第一次和他们见面,他们却对我知道得不少。”   潘希年一阵静默:“他们是我在这个城市的家人了。你和我都认识这么久了,他们能对你有所了解,也不算太奇怪吧?”   那调查的结果,我还合格吗?“云来半开玩笑地说。   那要去问他们了。”潘希年说完这句玩笑话,正了正脸色,“程朗大哥是脑外科的大夫没错,两年多前我初到这个城市,出了意外,他是负责我的医生。”   意外?“嗯。很抱歉现在才告诉你……”她大概是要找寻合适的词汇,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慢,时不时还停顿下来一会儿,说:“几年前我坐的船出了事,我成了孤儿,还失明了,程朗大哥和费诺是我父母的朋友和同乡,出事之后全靠他们的照顾,我才捡回一条命。虽然现在能看见了,后遗症还在,我现在对声音还是很敏感,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注意到了。大概有小半年吧,我都生活在黑暗里,那个时候……那个时候爸妈都不在了,是费诺、淑如姐还有徐阿姨一直在照顾我,帮我撑过最难熬的时候……后来我又得了忧郁症,也是他们再把我拉出来的……”   轻描淡写的语气之下,不知道掩盖了多少艰辛和曲折。潘希年的双眼如今清澈又明亮,顾盼之间光移影动,哪里看得出曾经失明过。不,这样的眼睛,甚至让人难以忍心去假想它们曾经失明的样子,但那竟然是真切发生过的。   明明之前还有千言万语,听完潘希年平平静静的一番话,云来反倒是沉默了。面前的这个人,云来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看清楚她,每当知道得多一点,她就能带来更多新的未知。   笼罩在她身上的不可知让云来有些迷茫,众人口中的潘希年似乎都是她,又都不是她,千言万语拼凑出另外一个“潘希年”,又在自己和她的一天天接触中,两个人影逐渐地重合起来。   意识到已出神的时间太长了,云来回过神来:“我,我从来都不知道。”   我也没说过啊。“潘希年无意在往事中过久地纠缠,”我就是觉得应该告诉你这些。其实都过去了,现在的我就是这样了,很健康,手脚俱在,眼睛也看得清清楚楚。但是这是因为有了他们。云来,好多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在做梦,阿敏,老萧,还有你,你们这些人都在我的梦里,日子才这么好,这么快。真正活着的我还在几年前,一无所有,糟糕透顶……我看你像是在梦里,你看见的也是梦里的我……“云来抓住潘希年的手,用力捏了捏:”你能说出来就好。我是真的,你也是真的,大家都是真的,不信你也捏一把我。希年,要杯水吗?“我没事。”   对了,你刚才想问我什么?“本意是想缓和一下有点诡异的气氛,云来捡起之前因程朗夫妇的出现而中断的话题。   哦,我本来想问为了今晚这顿饭,你是不是去问了费诺。但是这哪里要问呢,除了他,还有谁。”   一改之前的平静安宁,笑容里罕见地带着自嘲的意味,好像在说一场冷笑话。云来被这陌生的表情刺了一下,但也没有否认的意思:“是,今天对我来说是个纪念日,我想让你更愉快一点,但又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向费老师打听了一下。”   他……说了什么?“云来耸耸肩:”说你喜欢吃什么,不吃什么,每次我们在一起吃饭你都是说随便,我还以为你真的不挑食,原来也有东西不吃。今天晚上吃得好吗,希年?“谢谢你这么细心。”   这句谢谢从来没有这么剌耳过,刺痛感从心门一路延续到指尖。这刺痛感和之前潘希年和盘托出的往事所带来的混乱感交织在一起,让云来脑子乱作一团。所以当云来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你和费诺每次同桌吃饭也都道谢了吗”之后,整个人顿时怔住了。   他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来,还来不及懊恼这句话怎么就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了,潘希年已经轻轻地把话题接了过去:“我欠他太多了,怎么道谢都没有用,所以索性什么也不说了。”   对不起,我……“你为什么要和我道歉?”   云来笑了笑:“对不起,我实在有点不甘心。”   说完他正视着潘希年清澈的眼睛,继续说了下去:“蒋师兄也好,陆敏也好,还有许多其他人,都在告诉我费诺是怎么样地在你艰难的时候照顾你。其实我是应该感谢他的,如果不是他,也许我没办法遇到这样的你,但是我就是忍不住在想,如果早一点,早一点遇到你就好了,认识你的时间再长一点,这样就不需要别人告诉我你喜欢茶花,不喜欢豆类,喜欢鱼虾海鲜,不喜欢糖……这些应该是我自己发现的,却统统被告知了……真是不甘心啊,就好像再怎么努力往前跑,一抬头却发现有人已经在终点等着了……”   潘希年肩头微震,没说话,只是反手握了一下云来的手。   这个小小的动作给了他力量,支持他继续说下去:“希年,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他是一座山,让人无法跨过去。也是,谁让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呢。他对你无所不知,我却恰恰相反,几乎一无所知……不过足够幸运了,遇见你也不算晚,你还没被别人抢走。”   他天性乐观豁达,说着说着又振作起来,望着潘希年微笑。潘 希年对他也短暂地一笑:“是我不好,早知道你要知道这些有的没的,我就先告诉你好了。”   都告诉我吧!“云来热切地说。   想知道什么?”   仔细思索了许久,云来还是摇摇头:“算了,还是让我自己找出来。这样就和你纠缠得更长久一点啊。总之,我还是要道歉的,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不该说这些。”   嗯?今天是你生日?“不是。”   有什么好消息?“倒也不是。”   潘希年索性不猜了:“不能说也不要紧,是好事就行了。”   云来笑得眼睛弯起来:“是好事。距你第一次答应单独和我出门,正好是一个月。你说是不是值得庆祝。”   潘希年一愣:“可是,才一个月……”   对我来说一个月也很重要啊。希年,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像是过节,恨不得天天庆祝,我不想等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时间长短在有的时候并不代表什么。有你在,一分钟不短,十年也不会长。你说,每一个月庆祝一次,是不是应该的?“这一下连潘希年都红了脸,一副不知道要说什么的样子,说:”我不知道你怎么这么会说话……“云来低下头来抓头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你,有些话自然就蹦到嘴边了。“潘希年听了笑着摇摇头,松开手拿起勺子,吃起甜食来。   气氛骤然之间又松弛下来。云来吃到一半,想到自己刚才说的一番话,耳根一阵阵地发烫。潘希年这时又说:”云来,我忽然觉得,我怕是不如你喜欢我那样对你。我怕你会失望。“云来注视着潘希年,微笑着清清楚楚地说:”原来你在担心这个,才这么小心翼翼吗?希年,我真高兴你能告诉我。我是觉得喜欢得更多的那个人担得多一些或者说更辛苦些,所以还是把喜欢得多一点的机会让给我吧。“潘希年眉眼间闪过一丝迷惑:”可是你也说过,你对我几乎一无所知。“但是我更对你一见钟情啊。”云来下意识地说了出来。   如同一块砖头被丢进平静的水面,潘希年接下来的反应完全出乎云来的预料之外:她迅速地伸手遮住额头,没多久索性将一张脸埋在双手手心,双肩瑟瑟,颤抖得仿佛饱经风雪寒冷的病人。云来起先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后来见她久久没有拾起头,忍不住去拉她的手:“希年,你怎么了?”她没有答他,掩住脸的力量大得出奇。云来不得不用更大的力量,乃至于有些强硬地拉开她。他感觉到无声的反抗,这让云来更加焦急,好不容易拉开她一只手,就感觉到她整个人颤抖得越发厉害。云来以为她哭了,手指也在发抖,但抚摩过双眼之后手心却一片干涸,那颤抖的眼睫如同一个温柔的亲吻。云来几乎要被炙伤了,近于狼狈地甩开手,但下一刻又改变了主意?他离开座位,绕到潘希年在的那—边,轻轻地搂住了她。云来也弄不清这个拥抱是为了给她安慰和力量,还是他自己也需要一点温暖——四下都是迷夜,只有这里有光,他不得不抓牢了。   云来活到二十三岁,始知深陷情网之甘苦共存,悲喜交加。   舞会   眼看到了年底,建筑学院研究生部年终传统节目之一的舞会也日渐逼近。云来是一年级学生,第一次参加系里的舞会,收到系里的通知邮件后总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早早就向蒋仲伟请教各种注意事项。而蒋仲伟也不愧建筑学院“老生”,三言两语就交代清楚:原来这舞会是一年一度的师生联谊,参加者除了院内的硕士和博士,还包括系里的秘书以及自博士后到荣誉教授的所有教职员工。每一年的舞会都是在T市招牌悠久的一间餐厅,先聚餐,再跳舞,如果自带家属需要先和秘书汇报——这也算是学院给成家或是有对象的研究生们的优待。   蒋仲伟交代清楚之后,叹了口气:“不知道今年江教授带不带他女朋友出场。”   院里姓江的教授恰好不止一位,也都没结婚,只是一个年轻、一个年长。云来笑嘻嘻问:“哪个江教授?”   当然是我们建筑系的小江教授。传闻他有个从日本带回来的女友,美艳无双,却从来没有学生见到过。“云来对这事一无所知,闻言先”哦“了一声,才又说:”那也没什么啊,该见总是要见到的……“蒋仲伟挥挥手:”就是传得神乎其神,总是忍不住想见一见嘛。你要知道,我们学院两大黄金单身汉,现在也就只剩下你导师一个了,当年以开学,看到江教授忽然戴上了戒指,不知道多少女生背地里哭碎一颗芳心啊……“听隔壁系教授的私事总是让云来觉得有些尴尬,好不容易等到蒋仲伟把这个话题告一段落,赶快扯了新话题:”那师兄,该穿什么衣服去?要正装?“傻瓜,当然是能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这可是本学院最有名的传统节目,不知道成全了多少对。总有想让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子吧。你是和希年一起去吧?”   我得问一问她。“蒋仲伟看起来噎了—下:”哦……差点忘了,你们两个现在怎么样了?“云来犹豫了一下,露出个稍显腼腆的笑容:”挺好,都挺好的。“那就带来吧,也是难得。”蒋仲伟看着他双眼发亮的样子,叹了口气表了态。   那一天晚上的纪念日稍显惨淡地结束之后,无论是云来还是潘希年,都选择了再不提起。云来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又过了一道坎,他能感觉潘希年似乎在那一夜里下定决心割断了某些东西,但是他并不说,她也不说,但彼此之间隔着的迷雾稍加消散去一些,这点云来还是能感觉得到的。   对于舞会的邀约潘希年答应得非常爽快,爽快到云来简直有点难以置信,弄得潘希年看着他笑:“怎么了,呆掉了?”   他一把抓住潘希年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是啊,呆掉了。像个冬天里走了几十公里路的傻小子,忽然看见一团火,反而不敢凑过去了。”   潘希年过了一会儿才抽回手来:“傻瓜。”   云来却只是笑,丝毫也不辩解。   既然潘希年应允,云来心花怒放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自己不会跳舞,更不舍得放弃和她共舞的机会,还是经蒋仲伟指点,找到建筑系的“舞林高手”易华集训了一周,总算也能跳出像模像样的三步和四步。某天课程结束,易华赞赏完“孺子可教也”,顺口又问了一句:“对了,衣服准备好没?你学华尔兹,是要请别人跳舞?那总是要穿正装的吧!”   他这才想起来还真没带特别像样的衣服来。   云来在生活上像极他爹,不怎么讲究,以前又在本地念大学,衣食住行大多是由贤惠的母亲在打理,父子俩也一直过得很好。眼下找不到合适的参加舞会的衣服,不免打电话回家去,云来的妈妈听说儿子有一起跳舞的女伴,开心都来不及,本来说是要快递一套过来,电话那头传来云教授不紧不慢的声音:“那就去买一套,有钱还怕买不到东西。”   果然是解决问题的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   他就挑没课的一天去买衣服。跑去购物中心转了一圈,觉得男装看起来也都差不多,正准备随便拣一家进去挑一套合身的拉倒,没想到竟然瞥见个熟悉的身影,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居然真的是潘希年。   还没来得及出声,她也看见他,稍稍诧异之后,还是扬起手打了个招呼。碰面之后潘希年问:“怎么了,平时都不进商场的?”   云来就指着橱窗说:“没合适的衣服,过来挑一套。”   挑好没有?“没有,看来看去都觉得差不多。”   衣服要上身才知道,你要是不介意,我帮你参谋一下?“云来欢喜都来不及,哪里会介意,连忙说:”好,那就麻烦你了。“潘希年笑了一下:”你真是客气。“两个人并肩走进一家店面,潘希年在男装部转了一会儿,挑出件黑色的西装来,偏头问他:”还是你觉得黑色太严肃了,不然要灰色的?“云来觉得黑色就好,还没来得及点头,店里的服务员已经走过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云来说:”那位小姐手上的衣服,我要试一下。“他报了码数,配好西裤和衬衫,就进了试衣间。走出来后觉得不太自在,但潘希年一见,已经挑起眉毛来微笑,又挑了一条颜色轻快的领带,在他颈项间一比:”我都要不认识你了。“镜子里的青年那挺拔利落的身形,被西装稍稍收腰的板型完全衬托出来,肩膀宽而平,又不驼背,堪比新发的梧桐。   但云来根本没有仔细看镜子里的自己,反而是被近在咫尺的潘希年的气息搅得心神不宁:比领带的时候她的手指擦过他的下巴,以至于整张脸都连带着烧了起来。她抬头说话的时候,几缕发丝飘上云来的脸颊,轻而又轻,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云来,她离自己这样近,一伸手就可揽在怀里……看他不做声不表态,潘希年以为是他不喜欢这个颜色:”云来?你不喜欢这颜色?“他忙回神:”不,我觉得很好。就要这条。这身你觉得呢,好不好?“我觉得不错。你自己呢?”   我是要和你跳舞,只要你喜欢就好。“云来禁不住微笑起来。   等待服务员打包的间隙里,潘希年还是没有离开饰品的柜台,仔细地在一条条领带和丝巾前流连,露出犹豫不决的神情。云来凑过去,揽住她的肩膀:”怎么了?“潘希年转过脸,声调分明和之前不一样了:”费诺要过生日了,我在想挑选什么礼物给他。“云来对费诺的私事几乎一无所知,乍一听到,下意识地就是陪潘希年一起挑选:”哦,所以你还想买一条领带吗?那这条怎么样?“他拿起一条深红色的。   这个颜色的领带他有好几条。”潘希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我想挑一条银蓝色的,这个颜色的他没有。”   于是接下来的整个下午潘希年就在找那条领带,云来陪着她把整个百货公司都逛遍了,才终于挑中一条,蓝底暗银条纹,窄款,确实非常优雅,连云来这个对穿着不太讲究的人,都可以想象到这条领带打在费诺身上想来一定很合适。   除了领带,潘希年还挑中一对银质的袖扣,结账的时候她发现云来垂着眼若有所思的样子,用胳膊轻轻提醒他一下:“对不起,我犹豫的时间太长了,晚上请你吃饭来赔罪。”   云家素来有“照顾女性”的家规,云来又怎么会叫女孩子请客。两个人手挽手去吃了晚饭,又一起看了电影,云来一直把潘希年送到宿舍楼下,这才回去了。   舞会当天云来按点去接潘希年。他换上潘希年给他挑的西服,又按照蒋中伟的建议把留海梳上去,站在女生宿舍楼下,不知多少女孩子经过都偷眼觎他,倒叫云来稍稍有些不自在。好在他并没有等太久,潘希年就从宿舍的大门口出来了。   冬天的辰光总是比平时短,下午四五点钟,夕阳已经落得很低了,但潘希年一出现,云来顿时觉得眼前一亮,连逐渐昏暗的天色霎时间仿佛明亮起来:她穿一件蜜色的长大衣,盖过膝盖,看不见里面的裙子,只能看见一双宝石蓝的缎面舞鞋,同色的蝴蝶结系在脚踝上;长发松松挽起来,露出鸽灰色的珍珠耳环,一朵浅色的花插在鬓边,却是人比花娇。   直到坐上了车,云来都觉得无法直视潘希年,侧过脸看了几次,瞄到她的侧脸就觉得心跳如雷,又红着脸转回脸去。如此数次潘希年已察觉,问他:“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妆太浓了吗……我不太会弄,室友们帮忙的。”   这话说得娇憨可爱,云来定定神,微笑说:“没有,我觉得你今天晚上美极了,有你在身边,今晚我肯定是全场最受羡慕的人了。”   潘希年微微低头,仿佛有一丝羞赧似的,云来说完也觉得脸热,正好瞄到鬓上的鲜花,近看才发现是一朵白山茶,不禁又说:“原来是茶花。”   怎么了?“没有没有。我之前就想你戴的是什么花。之前天色暗没看清楚,现在看清楚了。”   建筑学院订的餐厅在本市也略有名气,他们到的时候早有人先一步到场了,云来看见熟人后不免寒暄客套几句,才和潘希年一起去衣帽间存外套。   脱去大衣之后,里面的裙子显露出来:潘希年的裙子也是深蓝色的,海一样蓝,缎面露肩小礼服裙,刚刚过膝,款式并不如何繁复,但剪裁得体,线条流畅而美,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又衬着乌木似的头发和羊脂玉一般的肩膀和小半脊背,在衣帽间的灯光之下,整个人都散发出珍珠一样温润的光芒。   你倒是速度……“他本来想说”你倒是速度快“,但一望之下,就再说不出话,心里反复想的,竟然是”原来‘目眩神迷’是这个感觉“。   怔怔许久,云来才如梦初醒一般向潘希年伸出手,又猛地缩回来,想想不对,还是伸出去;反而是潘希年先笑了,伸手挽住他的胳膊,说:”我好了,我们进去吧。“重新出现在大厅的时候,他们正好碰上蒋仲伟。他看见潘希年之后也呆了—下,才想起来打招呼:”这不是希年吗,真是认不出来了。“年也点头:”蒋师兄。“蒋仲伟看看眼前这一对年轻人,半晌才伸出手给了云来肩膀一下:”好小子,今晚你真是要把所有单身的、成双的师兄弟们都羡慕死了,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云来倒也不谦虚,含笑望了一眼潘希年:”谢谢师兄夸奖,不过她在我眼里,总是最好的。“餐厅的主厅里已经陆续有些师生来了,三三两两聚着低声闲聊。但当云来带着潘希年出现在门口,瞬间接收到好几道惊讶无比的目光,接着那声浪又掀起个更大的浪头,朝着他们扑过来。   云来只管带着潘希年入座,看见认识的人,就一一含笑打招呼,并把潘希年介绍给众人。易华是先到场了的,看见潘希年差点没叫出来,直到云来携着潘希年走到身边,她脸上那目瞪口呆的神情都没有收起来,难以置信地盯着云来身边的潘希年好半天,直到云来轻声叫了好几声”易师姐“,她才一个激灵,打招呼的时候都是颤抖的:”哦,云来,潘希年,好,晚上好。“云来不知道怎么有些想笑,瞥一眼身边的潘希年,对方神色也很自然,没有任何的不自在或是尴尬,察觉到云来的目光,也回给他一个笑意。如此一来云来也放下心来,引她去座位上坐好,才说:”易华师姐看起来有话对我说,你先坐,我去去就来。“好,你去。”   师姐……“话都还没出口,云来就被易华拉到一个人少的角落,压低声音说:”天啊,云来,你小子怎么回事,找女朋友找到潘希年身上?“她怎么了?”云来反问。   她……“易华看起来被噎了一下,”你知不知道她和你导师是什么关系?“师姐。”云来微笑着接下话,“你们看见的,我都知道了。你们不知道的,我也知道一些。但不管怎么说,能和希年在一起,太幸运的那个人是我。”   易华的神色越发古怪,望了几眼餐桌边的潘希年,后者一如一株生机盎然的植物,安静,自在,自得其乐,分毫不为那些投向她的目光所扰。   他如此坚定又果断,倒叫易华说不下去。叹了口气:“也好。当初你说稳定下来带女朋友给大家看,我们还在猜小云来是不是今天会把那个神秘的女朋友带出来,没想到还真的给我们猜中了……不说了,快回去吧。别把她-个人留在旁边。”   那师姐我就先过去了。“一起走。”   回座位的时候,恰好一群老师进门。老院长带着夫人慢慢走在最前面,然后以建筑系的老师居多,景观系的倒没见到几个,云来知道今天院里有人去省政府谈一个项目,费诺也在其中不可能这么快来,胡乱地张望了一眼,没多看。   他坐下之后对潘希年说:“暖气开得这么足,我都要冒汗。你呢,不冷吧?”   潘希年摇头:“易华没事吧?”   没什么,她问我一点学习上的事情。谈完了就回来了。“说完留意到他们的这张桌子只有一个空位了,就随口问身边的一个之前并不认识的同学,”我们这桌还差谁没到?“女生的眼睛都在发光:”听说是留给江教授的。“云来看着她的神色忍不住嘴角浮笑,笑得有点神神道道,弄得潘希年满面询问地看着他。云来就附耳过去,轻声说:”看来我们今天赚到了,坐到最让人羡慕的两桌之一。“为什么?”潘希年也轻声作答。香水的味道搅得云来像是要漂浮起来。   传言如此。到时候人来了,你就知道了。“云来卖个关子。   晚宴开始之前不断有人专门过来和云来打招呼,次数一多,潘希年开玩笑说:”原来你在你们院也是风云人物。“云来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哪里,只是跟着蒋师兄出入得多了,他认识的人多,我就沾光了。“潘希年抿嘴一笑,神情颇是俏皮:”我听人家‘云来’、‘云来’地喊你,都觉得不认识这个名字了。你真的没有个叫云去的兄弟吗?“我真该和你说说我名字的由来。”云来亦是微笑,“我妈生我遇到难产,当时我爸在山区修桥,赶不回来,我生下来的时候老头子没看到我,接到报平安的电话之后,就说起名叫云来。取的是‘道之云远’曷云能来,的意思。”   说到这里他拉过潘希年的右手,一笔一画地在手心写字:“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潘希年默默看着他写完这十六个字,才把手心收紧,仿佛这样就能把这句话握住了。云来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正要再说话,眼角的余光先一步瞥见又有人进来了。   黄达衡、费诺与景观系另一位年轻的副教授走在前面,何彩则和江天在后面低声说笑,一行人无论男女都西装革履,意气风发迎面而来;但手上都拎着文件包,看来是工作刚一结束就赶过来,何彩甚至都没来得及63.1%。为首的黄达衡见整间餐厅都差不多坐满了,就差他们几个,忙停下脚步,抬手作揖:“抱歉抱歉,会上拖延了,没有迟到吧?”   马上有人喊“黄院长等一下罚酒”,惹得笑声掌声骤起,到后来满头银发的老院长站起来圆场:“踩点来的,不算迟。达衡,何彩,你们都快入座吧,就等你们了。”   余话不提各自就座。黄达衡和何彩坐在院长那一桌,费诺和那位姓李的副教授也是同桌,江天则果然坐到云来他们这一桌来。   在江天和桌上其他老师寒暄的时候,云来想到蒋仲伟说的八卦,就顺便看向江天的手边,当真是有戒指。他之前没上过江天的课,也从没仔细看过他,如今难得同桌,才知道传闻不虚,果然是英俊不凡的男人,无怪有这样多关于此人的传说。恰好有老师问起:“江天,这次也不带太太来吗?”   江天给自己斟好酒,缓缓答:“是,她忙着加班。”   那真是可惜。你已经太忙了,太太怎么也这么辛苦?夫妻俩总是要一动一静才好,将来也方便照顾孩子嘛。对了,什么时候请我们喝你孩子的满月酒啊?“江天只是微笑了一下,以此作为全部的回答。   老院长敲了敲酒杯,全场旋即安静下来,听他作致酒词。致酒词极短:”过去的这一年大家都辛苦了,希望在这一年当中,大家都有所收获,更对社会有所贡献,并在即将到来的一年里,再接再厉,作出新的成果和贡献。我祝福大家新年愉快,来年一切顺利。干杯!“酒杯清脆的碰击声连成一片。云来与潘希年微笑着相对碰杯,云来一口喝干杯中的酒,又看着潘希年象征性地碰了碰杯口,才凑过去说:”希年,谢谢你让我认识你。“餐桌上觥筹交错,好不热闹,时不时有人走来走去敬酒劝酒,聊到开心时,索性加一张椅子临时换桌子。经过一年的忙碌,全院上下无不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新年,也都在美酒和美食带来的陶然之中,放松地享受着一年一度的全院联欢。   费诺所在的一桌离云来他们并不远,宴席后半场,云来看学生们都走动起来给师长敬酒,就问潘希年:”我们要不要过去给费诺敬杯酒?“因为室内温暖,潘希年的双颊飞上霞光,眉眼深处水波流连,别有一番生动鲜妍。听云来这样说,潘希年第一次回头去找费诺的身影,寻到之后,她注视良久,点点头:”也好。“两个人手牵着手到费诺的一桌去敬酒。费诺穿着白衬衣,铁灰色的西装马甲,领带是深蓝色的——这并不是潘希年那天挑选的一条,这个事实让云来莫名的有些愉悦——衣饰修身合体,整个人仿佛都在放光,他神采奕奕地和同事聊天,说到兴起手势也加上来,风度之美真是让人一时难以移开目光。直到云来出声叫了一句”费老师“,他才注意到来人。   但这时云来已经看到费诺的袖扣,正是潘希年之前挑中的那一对。这个发现像一盆从天而降的冷水,多少浇灭了他前一刻的好心情。   费诺的目光落到云来和潘希年交握的手上,停了许久才移开:”你们来了。云来你第一次参加院里的活动,好好放松一下。“我们会。费老师,我想给您敬杯酒。谢谢您这段时间来的教导和关照。祝您新年愉快。”云来说完略一鞠躬。   费诺离座而起,接了云来的敬酒,待彼此杯中酒尽,颔首微笑道:“新年快乐。云来,我也算是希年在这里的亲人和长辈了,看见你们能在一起,我很高兴。”   云来扭头去看潘希年,欣赏着她侧脸的线条,又看回费诺:“来到这个学校,认识费老师您和希年,我想会是我这一辈子都觉得幸运的好事。”   他心潮澎湃,短短一句话说完眼眶都有点热,费诺还是含笑以对,拍拍他的肩膀,又看着潘希年说:“好了,舞会要开始了,你们年轻人好好去玩。新年记得回家里吃饭,两个人一起来,徐阿姨看见你回来,一定很高兴。”   潘希年自从敬酒再到闲谈,始终都不温不火、安静怡然,直到听到费诺这句话,眼波一闪,仰起脸来:“费诺,我做完手术之后你的那个生日,你让我许过一个愿。那个愿我没许,现在你的生日又要到了,我想把那个愿望许了,好不好?”   静默只一刻,答案已经给出:“你说。”   一支舞。我想和你跳一支舞。“潘希年如是说。   中歇曲二那一夜,那一舞   她旋转起来,脚步又轻又快,几乎要凌空飞起,云来忍不住想,在费诺的臂弯里,她是不是也轻得如同一片云彩。灯光洒落在她的身上,折起的光芒如同冬天的初雪,静谧地落满一肩。   舞会由老院长伉俪开第一支舞。他们相携小半个世纪,走过多少艰难的岁月依然鹣鲽情深,已是全院上下口耳相传的传奇。灯光下老人们的银发闪烁,并不花哨的舞姿引来全场的起立和掌声,T大建筑景观学院历史悠久的年末舞会就此正式开始。   费诺和潘希年进入舞池的时候,舞池里已经有不少人了,但此时正是舞会的高潮,气氛宽泛活跃,而舞池里其他人亦无暇他顾,他们的加入并没有引起过大的关注,加上旋转中除了自己的舞伴,旁人的脸皆是模糊不可见的。   云来端着酒杯站在餐厅的一角,远远注视着这一切。潘希年提出这个要求的起初,他着实是吃了一惊,但微妙的惊讶和嫉妒之后,他还是平静了下来——哪怕潘希年对费诺真的有着自己不知道的迷恋,那也已经是属于往昔的旧事了。他们既然都能欣然一舞,自己又何必纠结不安呢?何况如今握着潘希年的手的人,正是自己啊。   当时费诺也因这个愿望而迟疑了,沉默许久才说:”你应该和云来跳这一支舞。“接下来的舞我已经说好都和他跳了,就一支。”   云来暗自讶异潘希年难得一见的固执,又不好表态。费诺看了看她,转向云来:“云来,那我借希年跳一支舞?”   潘希年眼底的期盼消清楚楚落在自己眼中,云来却只能装作没看见,他点头:“这既然是希年的愿望,那当然好。我本来也不太会跳舞,正好想看看别人怎么跳,再温习一下呢。”   他目送费诺和潘希年走开,她鬓边的山茶花不不慎掉落,却没有觉察;费诺叫住她,又弯腰捡起那朵花,重新为她簪上,这才在一起继续走向舞池。   现如今这两个人站在舞池的一角,费诺的手搭在潘希年腰间,而潘希年的手则轻轻攀住费诺的肩背。他们站得很远,感觉上却又很亲密,而这种亲密甚至不是来自肢体的接触,相反,是一种一起生活过的人之间的信任和温存。   她旋转起来,脚步又轻又快,几乎要凌空飞起,云来忍不住想,在费诺的臂弯里,她是不是也轻得如同一片云彩。灯光洒落在她的身上,折起的光芒如同冬天的初雪,静谧地落满一肩。   云来知道,自己其实是不敢去看她的眼睛的。   幸好他也看不到。   他看不见潘希年,同样看不清费诺,只能看见他挺拔的背,修长的腿,陪伴着潘希年卷入这圆舞的旋律中。   这真是一支漫长的舞曲,长到连云来都觉得是不是永远不会有尽头。但它终于还是停了下去,舞池中的那一双人也停了下来。费诺松开了手,低下头,说了一句话。   隔得这么远。又有新的音乐,云来当然听不见究竟是什么,但他还是能看见潘希年仰着脸也回应了一句,接着两个人分开,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费诺在场中四顾一圈,没多久找到云来,朝他走过来。他看上去还是一如往日的沉着和平静,完全不像跳了一支快速的舞,语气也没有任何的动摇:“我今晚还要加班,先回学校了。等一下希年回来,替我说一声,你们慢慢玩。”   说完他不再多作停留,回座位上拎了包和西装外套,和老院长打了个招呼,便从容离去。   云来甚至没有机会挽留他,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费诺已经消失了。他看了一眼表,这才九点半。   可是接下来过了半小时,潘希年还是没有出现。又等了半小时,眼看舞池里的人渐渐少了,依然不见她的踪影。回想起那支舞中潘希年那模糊的神态,云来心头蓦然浮现起不祥的预感。他回到自己的那张桌边,问是不是看见了潘希年,答案是否定的;找了一圈后找到女更衣间外,托情出来的女同学进去找人,还是不在;电话关机,短信无人回应,最后万般无奈之下找到衣帽间,问负责衣物的侍者,是不是有穿着湖蓝色舞裙戴一朵白山茶的年轻女子离开,得到的答案却是“这一晚来来去去这么多人,不记得了”。   云来一直等到舞会散场,偌大的餐厅里只剩下负责打扫的侍者和他一个人,才不得不承认,潘希年已经先一步离开了。   不过几小时,一切都已经改变了。她手心温暖的触感还在自己手间残留着,发间那柑橘调的馨香也依然在身边缭绕,人却消失不见。云来满心苦涩,一时失去了找寻的力气,但陡然摆在眼前的真相又过于鲜明残忍,逼得他无法不正视。不久前自己的信心,现在看起来多么可笑。   云来什么也没说,一个人回到了寝室。蒋仲伟还没回来,也许是和其他人出去彻夜狂欢去了。但这些云来都不去管了,他连换掉衣服的力气都没有,倒在床上,几乎是瞬间就睡着了。   这一觉足足睡到第二天下午,才被电话闹醒。电话是陆敏打来的,问他知不知道希年在哪里。   再后来费诺也打电话来,问同样的问题。   等所有的电话打尽,一切的慌乱过去之后,云来终于意识到,原来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希年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故园   大浪拍上船身,船舱里也难免一阵震动。潘希年自半梦半醒的幻境里猛然惊醒,一抬眼,只看见灰蒙蒙的天空暗沉沉压住白茫茫的浪头,四周的航道也再看不见别的船,他们这一船人是这暧昧天气下唯一执着的渡客。   尽管船舱内开着暖气,潘希年还是畏惧寒冷一般更严实地把自己裹进大衣的深处,手套和围巾抵挡不住内心的寒意,让她的手脚始终冰冷苍白。   自那一晚与费诺共舞又不辞而别离开T城至今,潘希年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时间早在那个夜晚便不再重要,白天和黑夜浑浑噩噩交替,但也仅此而已,当她终于失去一切伪装的力量决心逃离,潘希年才发现现在的自己甚至不再害怕让费诺失望。   这恰恰是她之前最害怕的事情。   是的。她害怕让他失望。早在还失明的时候,她曾经暗自许愿,只要能重见天日陪在费诺身旁,她愿意做天底下最好、最乖巧、最温顺的人,绝不忤逆费诺的一切愿望,绝不让他对自己有丝毫的失望,然后,她要陪着他,看着他,直到这茫茫洪荒能给她的最后一刻。   就是这个支撑着她,忍耐失去至亲的痛苦,忍耐孤独和黑暗,忍耐对未知手术的不安惶恐,忍耐离开他独自生活,甚至忍耐和一个并不爱的人交往,然后伤害对方和自己——只因为费诺说,你们在一起很合适。她几乎都要放弃了,想,那就永远只作为你老师的女儿、你眼里的小姑娘吧,只要能永远在一起,只要不和他分开。随他觉得她和谁在一起合适,只要他这么想,她就如他所愿。   谁知道他还是牵起了自己的手,和她跳了一支舞。   至今潘希年依然能记得那些微妙的触感:他的臂弯揽住她的腰,手指穿过她的手指,如此温暖而有力;他带来的旋转如同一阵疾风,引领自己进入一个未知的狂喜的世界,令她眩晕令她颤抖,再没什么能比和他肢体相触的这一刻更重要的了,皮肤如同过了电,心底悄悄蹿起火苗,接着,这火苗终是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   那支舞快得只有一瞬,费诺就停了下来。潘希年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她能听得见牙齿打战的声音,然而热血沸腾,冰火两重天。   她仍眷恋地试图抓住费诺的手,他却轻轻抽开了。这个动作让潘希年清醒过来,心口的温暖依然徘徊不去,她有些怯怯地抬起头,想看一看他的眼睛,想找一找是否能有一丝迷恋和不舍。   费诺始终是微笑的,看着她的目光还是如同在看一个年幼的女孩子:“当年牵你跳舞的时候,你只有我腰这么高,一眨眼已经是大姑娘了。去和云来跳舞吧,他在等你。”   潘希年眼前一阵模糊。在定了定神之后,她发觉自己居然笑了:“只要是你的愿望,我一定如你所愿。”   可是潘希年还是食言了,这一舞后,她再没办法如他所愿地和云来若无其事做一对小情侣。这个想法本身都让她窒息,她转身逃走了。   想回家。   这个念头是在离开T市的几天之后忽然闯进脑海的。   从舞会上和云来不辞而别之后,潘希年匆匆回到宿舍,收拾了最简单的行李,就直奔火车站,买了最近一班的火车,去一个自己从没有去过的地方。   她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要离开这个城市的念头,事实上恰恰相反,这是她眷恋的城市,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人。这并非故乡,如果不是因为船难,她也许永远不会生活在这里,但这里已经是她的第二故乡。   火车离站的时候潘希年发现自己哭了,这是自重现光明之后就被小心收藏好的泪水,可是泪流满面的一刻,她甚至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   潘希年是在中途下车的,没有任何目的性,也对那个小城毫无所知。   那是一个秦岭脚下的小城,潘希年到达后倒头昏睡了一天一夜,又被过于充足的暖气热醒。她昏昏沉沉地推开宾馆的窗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窗外那蜿蜒横亘的秦岭山脉。   潘希年出神地远眺翠色尚未凋尽的群山许久,眼前浮现的却是另外一番景象:那无穷无尽的蓝色,看不到边际,晴天里水天尽头的粼粼波光,阴雨下白沫飞溅的巨大潮头,日出日落时那浓郁的金红……她几乎可以闻到空气里那熟悉的咸味,也能感受到拂面而来的湿润的海风,她已经知道这次漫无目的的远行的终点——她要回家。   潘希年踏上了归程。   63.2%搭火车来到最近的大城市,再搭一班飞机,潘希年终于回到她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城市。踏上故乡的土地的时候,阴沉的天气落入眼帘,但始终阴霾而不安的心情,却又在同时稍稍被安抚了。这是她熟悉的地方,看顾着她的出生和成长,也是始终包容她的地方。   潘希年没有任何犹豫地登上了轮渡口那被浪打得东摇西摆的渡轮。   潘家的房子在离主市区还要搭半小时渡船的小岛上。这是艾静挑选的地点,又由潘越亲自设计,依托着岛上平缓的小山,正对着大海,有一个种满各种茶花的花园。   在无数个漆黑的夜晚,潘希年都回到这个两层楼的小房子,回到四季鲜花似锦的花园,仿佛只要再睁开眼睛,她推开房门,爸爸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看见自己回来,就扬起声音对画室里面的妈妈说:“艾静啊,希年回来了,可以吃饭了。”   但睁开眼睛意识清醒之后,她还是在别的城市,耳旁的笑语,不过是梦里徘徊不去的旧影罢了。   事实上,动完手术恢复以后,费诺曾经陪着她回过一次老房子。当时同行的还有家里的会计师和律师,他们陪她回来处理父母留下的遗产。潘希年几乎是在踏进房子的一瞬间就昏了过去,然后急剧地呕吐,进而高热,几天之后她在医院醒来,看到身边的费诺,第一句话是:“我再也不要回去了,求求你把房子处理掉吧。”   可是费诺并没有这么做。他耐心地等潘希年痊愈,然后找来律师处理完毕遗产继承手续,封存好房子并委托人定期打理花园,就带着潘希年离开了。   她后来再也没有回来过。即便是痊愈之后回到原来念书的大学,离家不过一两小时的车程,也从来没有回来看过一眼,后来再次被费诺接回T市,离家就更是千里远了。   离开家的那一天,费诺把钥匙交到潘希年手上,对她说:“家的钥匙。你总是有回去的一天的。”   而现在,这把钥匙正静静地躺在掌心,她握得这么紧,反而连金属戳过手心的疼痛也感觉不出了。   轮渡即将到站的铃声把潘希年从漫漫的回忆里拉回来。她朝着窗外一眺,已经能很清楚地看清小岛上的建筑物了。   船靠岸之后,萍水相逢而暂时同济一舟的人们迅速各奔东西,只留下潘希年一个人在码头上踯躅良久,才鼓起勇气,慢慢沿着环岛的步行道,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傍晚时分的海风像刀一样刮在脸上,但潘希年并不觉得疼痛。很多知觉都随着离家益近而渐渐模糊,心跳和情怯压倒一切,她越走越慢,越走越迟疑,走过一条条熟悉的街道,更多的回忆比眼前的大浪还要汹涌地打上心头,毫不留情地触及每一个最细微的角落。这让她无处可逃。   她熟悉这岛上的每一寸土地,那是她和父母一同生活的地方,她知道春天如何来临,秋天如何远走,她记得公园里的花木,也熟悉图书馆的陈设;常去的餐厅就在街角,依然亮着灯火,却再也不能挽着父母一路谈笑着进去吃晚饭;相熟的亲邻友人也相去不远,她却因为无法正视他们怜悯的目光而断了往来……念及此,潘希年面无表情地裹紧围巾,继续顶着风,一步步地走向故园。   当熟悉的铁栏杆出现在视线尽头时,潘希年再一次停了下来。秋天的花园草木凋敝,一些冬茶的品种虽然隔着围栏次第开放,但没有了爱花的女主人的精心照顾,总是显出恹恹的下世景象。   潘希年出神地凝望良久,仿佛如此就能在花草丛中看见那个愉快安然忙碌着的身影。又一阵北风吹过,连那一点模糊的幻影都被搅碎了。   不常用的铁门早已经生了锈,开门的时候吱呀一响,恰如一声无奈的长泣。走到近前,潘希年才看清母亲生前最钟爱的花园如今已荒草萋萋,名贵的茶花边上杂草都已荒芜,但那些娇贵的植物反而还坚强地绿着。潘希年不由得俯身下去,徒手想把那些草拔干净,很快手心被磨出了血痕,那些无处不在的杂草依然顽强地扎根在土里。   她默默咬牙坚持,直到天色暗到无法看清五步之外的景色,才不得不停下。可对于家而言,很多时候,视力是并不重要的。   是的,不需要看,潘希年也知道父亲亲手为她搭的秋千在花园的东南角,小时候爸爸帮她荡秋千,每次秋千带着自己回到爸爸怀里,他就亲一下自己的额头,笑着叫一声“乖女儿”,又松开手,让她飞到更高的地方,任由她又是尖叫又是欢笑。她其实并不害怕,因为早就知道总是要回到爸爸的怀里,让他的亲吻落在额头,胡渣刺得她额头直发痒,而这样亲昵地叫着,乖女儿,乖女儿。   秋千架边的石子路一直通向爬满紫藤的花廊,春夏之交的夜晚她在满是藤花香气的廊下打瞌睡,妈妈坐在一边慢腾腾地摇扇子,她和爸爸在说什么?不记得了,就记得自己听着笑个不停,笑着笑着,又睡着了。   还有房前的空地,可以晒书、晒被子,摆出茶台喝茶、打牌,父母的朋友很多,周末的下午永远是那么热闹。搬入新家的那一天,家里来了数不清的客人,她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好像一尾矫捷的鱼……后来开始跳舞了,妈妈穿着玫瑰红的裙子,弯下腰带她慢悠悠地转着圈,直到另一个人接过手,说,来,我们接着跳。   一直影影绰绰的脸奇异地清晰起来。潘希年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看清过存留在幼年记忆里惊鸿一瞥的那张面孔,属于青年的端正又英俊的面孔,漆黑的、明亮的眼睛,看着她,微笑着伸出手来。   是费诺。   原来在这样久远之前她已经见过他。八岁的自己,二十岁的费诺。远远早于几天前的那支舞,他们已经跳过舞,亦远远早于十四岁时她在自家楼下看见二楼窗边的费诺,他们已经见过。   在一切变故和苦痛都尚未 发生的最初。   潘希年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难怪他说,你已经从只有我腰那么高的小姑娘长大了。原来时间在不经意间开了这样一个玩笑,到底还是错过了。   进门之前,她的手一直在抖,钥匙许久都对不上锁眼,反复了好几次,才把房门打开。她本以为自己会像上次那样无法忍受,但一推门就是一阵清冷的尘土气扑面而来。伸手去摸灯,房间还是暗的,大概是太久没人住,断了电。   一片黑暗反而让她镇定下来。看不见就不必触景伤情,记忆也能回潮得慢一些,潘希年甚至有些庆幸这是黑暗之中了,一切都是宁静而沉默的,她的恐惧和悲伤也被暂时压制住了。   像是又回到了失明的时候。潘希年摸索着,按照回忆慢慢前行。楼梯的扶手上落满了灰,她也并不介意,脚步轻得像是怕惊动了什么。她索性闭上眼睛,轻声说:“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回答她的只有静默。   自己的房门闭着,但没锁,一扭就开了。她摸到书桌和书柜,也摸到梳妆台和装饰柜,一切都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上,潘希年来到床边,无声地扑了上去。   床铺间早就没有了熟悉的阳光的味道,洗衣粉的香味也散尽了,有的只是这个已经死去的房子里无穷尽的尘灰味,潘希年的脸缓缓蹭过枕头,手指拧住床单的边缘,慢慢地,枕边就湿了。   她在所有人包括费诺面前装出笑脸来,又在别无旁人的地方悄悄哭泣,人前伪装得这样完美,暗地里整个人都被拉扯成两半,却还是坚持着。潘希年想起向费诺许下的再不哭泣的诺言,那何尝不是一次次地被打破呢?说到底这还是个软弱的自己,以为不再哭泣就能强大起来,可实际上只要孤身一人,她依然是当年那个眼盲之后孤立无援的潘希年。   这让她又一次悲恸起来,或者说潘希年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她知道这一切得根源是什么,费诺也知道,费诺要把这根源斩断,而她却依然顽固地想攀住最后一点希望。   他可以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有求必应,无不尽其极。他保护她,支持她,鼓励她,把她从最深的深渊里拉出来,在她最痛苦、最需要的时刻也绝不放弃,但唯独有一样,他不给她。   就好像某一天她乘醉鼓起一切勇气抱住他的背,他也只是说,希年,就算是迷恋,也是暂时的,你值得更好的。   然后毅然转过身,不给她一点希望和机会。   无声的哭泣让潘希年整个人都变得昏昏沉沉的,涌上来的也不知道是睡意还是眩晕,她觉得大脑一片混乱,所有的思绪都断成乱麻。然而就算是这样的时刻,无数杂乱的片段里,依然有费诺的身影。   朦胧中,潘希年觉得有一只手抚过她的额头,又顺着额发抚过她的长发,如此温暖又轻柔。她从没有忘记这个小小的时刻,他以为她睡了,在病床前轻轻地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那一刻倘若停留,她宁可自己永远是瞎子。   潘希年希望自己在这样幻觉一样的情景里睡去,甜美的幻境也好过冰冷的现实,哪怕它全是假的。雨点和晚风一次次撞向窗玻璃的声音悄然淡去,她觉得要睡着了。   可另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   刻意放轻的脚步和着风雨声,隐隐带来不祥的预兆。起初潘希年还疑心是在梦里,父亲或是母亲轻声快步上楼,用敲门声把午睡中的自己叫醒。这样的梦真是太好,潘希年几乎都要情不自禁地微笑,不由得放任着睡得更深一些。   梦境里脚步声和隐约的光亮越来越近,潘希年感觉到有人在身边停下了脚步。她蜷了蜷身体,含糊地说:“再让我睡一会儿……”   话刚说完心就猛地一沉,一下子醒了过来。   确实是有人站在自己的床边。潘希年吓得一下子汗毛倒竖,刚要尖叫,适应了来人提着的应急灯的双眼抢先看清了对方的脸,她一怔,僵住了。   在这段时间里她并非不曾想过如何收场这场流浪和逃离:总归她还是会回到T城,回到费诺的身边,而费诺也应该会像以往一样,温和地把这件事情包容下来,一切又风平浪静,彼此装作这件事情从未发生,若无其事继续生活下去。   可费诺现在就在这里,离她不到三步的地方,他正默默地注视着她,面上还带着奔波和焦虑的痕迹。这是潘希年都不敢奢望的事,却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了眼前。   在大脑尚来不及运转而唇舍也无力工作的时候,费诺手上的灯掉了,房间蓦然暗了下来,潘希年眼前一黑,人则在下一刻跌进一个炙热有力的怀抱里。   她简直连呼吸都要忘记了。   这拥抱的力量大得惊人,简直有些疼痛。但潘希年宁可要这样令人窒息的力量,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这并非又一个梦境。   最初的僵硬消失之后,潘希年颤颤伸手扣住了费诺的肩颈,也用尽自己能给予的一切力量,然后轻之又轻地,把头埋进了费诺的颈间,有些贪恋地去闻着属于这个男人的气息。   潘希年的脸贴着费诺的脸颊和下颌,感觉新生的胡碴如砂纸一样磨过皮肤,留下火辣辣的触感;而自己的头发冰凉,坠在他的颈项处,冰火两重天。   这并不是他给她的第一个拥抱,但潘希年知道,唯有眼前这一刻,他给自己的拥抱,不再是长辈拥抱晚辈。   潘希年无声地任由泪水滴进头发的深处,也不知道是不是同样湿润了费诺的脸颊和脖子。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就这么静静地依偎在一处,听彼此的心跳汇成一阵春雷。   分开的时候潘希年还没有从狂喜的眩晕中清醒过来,也不舍得放开费诺,费诺也握着她的手,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久久没有松开。他的手微凉,潘希年眷恋地流连着,这样双手相执却四目不可对的时刻不知道维持了多久,费诺才抽身离开,捡起之前被丢在地上的应急灯,搁在了一旁的床头柜上。   两相凝望的最初依然是沉默无言的,最后还是潘希年勉强先开了口,但犹豫半天,还是低下头来:“费诺,我……”   可是费诺打断她:“找到你就好了,现在都两点了,我去打个电话,你睡吧。”   眼看着他又要离开,潘希年着急地抓住他的手:“你别走,不要离开……”   费诺转身,对她微笑:“我不走。我去给程朗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找到你了。大家都在找你,好几天了。”   他又一次从她手里把手抽出来,但还是折返身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才离开。   这虽是温柔的举动,潘希年却知道,他们又回到了彼此熟知的伪装里,刚才那个黑暗中忘情的拥抱注定只能在黑暗里,光一亮,一切便消弭无形。   可那令她战栗的力量依然遗留在肌肤上,在费诺回来之前,潘希年就在这眩晕似的现实回忆交替之下,先一步睡着了。   同舟   潘希年是被窗外的风雨声惊醒的。   天色已经亮了,微蓝的光线投进窗口,潘希年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她觉得手脚冰凉,身上没什么暖意,脑子昏沉沉的,直到看见身上盖着男人的大衣,才猛地想起来昨晚的事情。   一切并非梦境。有关前一夜的回忆迅速地在脑海划过,潘希年还来不及细细追想,另一件事已经先一步席卷了所有注意力——费诺并不在身边。   潘希年跳下床,先是在二楼找了一圈,又匆匆赶下楼,直到看见沙发上正闭目养神的费诺,悬着的心才猛然落回原处。   听见咚咚咚的脚步声,费诺也醒了,见潘希年紧张得不知所以的样子,反而笑了一笑:“起来了。”   “我……我起来没看到你……”不知为什么,潘希年觉得自己牙齿都在打架了。   “打完电话回来你已经睡着了,睡得还好吗,冷不冷?”   “不,不冷。”她摇摇头。   “房子断电了,倒是没停水……”   潘希年这才想起来,忙打断他:“你穿这么少,会不会冷?你等等我。”   说完也不等费诺反应,一路小跑冲回自己的房间,把费诺的大衣拿下来。衣服上放佛还留着费诺的气息,她忍不住紧紧抱了一下,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搭在臂间快步回到一楼的客厅。   把衣服交给费诺的时候两个人的手无意中一碰,潘希年先是触电般一缩,才伸出双手用力握住他冰冷的手,低声说:“你的手冷死了。”   她并没有意识到其实自己的手也好不到哪里去,费诺见她满脸焦急,就没有抽开手,只是说:“我没事,就是这房子里连热水都没有,不管你这次是不是回去、几时回去,我们先找个有暖气的地方吧。你应该吃点东西。”   潘希年的心重重一跳,竟不敢看他,也没反驳,老老实实地点头:“知道了。”   他们在离潘家不远的地方找了间刚开门不久的小餐厅,因为出门的时候只找到一把伞,就挤在同一张伞下过去,两个人离得这么近,但因为彼此都不做声,反而显得沉闷了。   在费诺点菜的间隙,潘希年悄悄打量他。几天不见,眼前的人明显地消瘦了,加上彻夜未眠,这个从来看起来都是整洁而神采奕奕的男人,竟也显出了罕见的疲态。   潘希年不由心酸,再也不敢多看了。   她这点小小的情绪费诺似乎并没有留意到,只是问她想吃什么,潘希年胃里像压了一大块石头,一点胃口也没有,蹙起眉摇了摇头:“我一点也不饿。”   “不饿也吃一点。你昨晚吃了什么?中午呢?”   “……”   费诺抬头看她一眼,点了几个清淡的菜,又要了一壶热茶,把潘希年面前的杯子沏满了,潘希年握住杯子,感觉热度透过玻璃杯一点点渗进手心,才渐渐有了开口的力量:“费诺,这次我……”   “我是带你出来吃饭的,先吃一点东西,我另外订了酒店,等一下你再好好睡一觉,然后再说。”   她不由得想这件事情又要这么轻飘飘地揭过去了。为什么无论天大的事情,在费诺手里都能轻易而圆满地被解决呢。但此刻费诺的脸色和神情都让她没有办法拒绝,只能点点头,答应了。   一顿饭吃得很安静,其间潘希年问:“你是怎么想到来这里找我的?”   费诺先把鱼夹到她碗碟里,才说,“这里是你的家,人总是要回家的。”   说完看见她惊讶又微微黯然的神色,又说:“我们本来以为你还在市里,但是等了几天都不见你回来,程朗和云来都建议报警,我还是决定先来这里看一看。如果再找不到你,我就回去报警了。”   “我也是昨天才到,之前在别的地方。”   费诺手上的动作一定:“其实这也没什么道理,我就是觉得也许你会想回来看看,就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潘希年不再说话,埋头吃饭去了。   她还是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了一碗饭又喝掉一碗热汤,就停了筷子。费诺吃饭本来就快,不久也吃完了,吃过之后他见潘希年脸上总算浮起一点血色,于是点点头:“那走吧,我们去宾馆。”   “我的行李还留在家里,我想先回去一趟。”   “好。”   光天化日之下再回到家,那是和前一晚截然不同的感觉。尽管家具大多被防尘布掩盖了起来,但一事一物还是安安静静归于原位,无不在提醒着她往日的时光,原来伤痕始终都在,时间能做的只是埋葬,而非治愈。潘希年简直不敢多看,忍泪低下头,快速拎了箱子,和等在门边的费诺一起离开了曾经的家。   费诺订的酒店不在岛内,需要搭船回到这个城市和陆地连接的一侧。上了渡轮之后雨下得越发大,看过去都是白茫茫一片,潘希年正对着雨帘出神,身边的费诺说:“我小睡一会儿,到了叫醒我。”   “好,你睡。”   他在那个冷冰冰的房子里几乎整夜没睡,这下又静又暖,居然坐着就这么睡着了。潘希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费诺睡着的样子,一望之下不免再也舍不得移开目光。   不同于清醒时的克制专注,睡了的费诺看起来很放松,硬朗的面部线条连带着柔和起来,有一种温情脉脉的风度。潘希年的目光在他的脸上逡巡着,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睡梦里不知不觉微拧起的眉心,左边眉梢那颗小小的痣,眼底浓重的阴影,眼角浅浅的细纹在微笑时会荡漾开,足以让人陷在里面毫无出路,嘴唇的线条是和面部截然不同的柔软,下颌到鬓边,泛起新生的青色……她从不曾这样仔细乃至放肆地打量他,甚至近于审视了。然而这样的凝望让潘希年越发沉迷下去,她甚至大胆地想,费诺嘴唇的触感,是不是和看起来那样柔软呢,而温度是不是又像前一夜的拥抱那样炙热……她的脸烫了起来。   靠岸的铃声响起的时候潘希年才意识到时间过得这样快,她没来由地有些心虚,匆匆别过了脸,等脸上的热度退下一些,见费诺并没有因为铃声而醒过来,不由得低声说:“费诺,到了。”   眼前的人依然在沉睡,潘希年 又叫了几句,到后来不得不拍他的肩膀,却还是不见苏醒;她犹豫了一下,半是犹豫半是雀跃地伸出手去轻拍他的脸颊:“费……”   手心的热度高的过头了。   她的手刚刚触到费诺的脸,他就醒了,他压了压额角,嗓音干涩:“嗯,到了?”   潘希年听见自己的声音绷得像快要断裂的弦:“你……你在发烧!”   费诺这个当事人反而对此并不在意,抬眼对她笑笑:“可能有一点发热。不要紧,到了宾馆睡一觉就没事了。”   “可是……”   “船靠岸了,来,希年,我们下船。”   费诺的脚踏上岸之后,只走了几步,就因为根本无法走成直线而停了下来。他脸上掠过一个轻轻地苦笑,正要说话,手机响了。   因为要接电话,伞就转移到潘希年手里,但一来风大,二来她个子不高,踮起脚之后被风吹得连站都站不稳,正在咬牙硬撑,肩上忽然一重,转脸一看,原来是费诺揽住她的肩膀,又停下电话说了一句:“你都要被吹到了,别管我,遮住自己就好。”   “可是你在发烧……”   电话里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费诺你反正是觉得自己命一点不值钱的,看吧,不等烧全退非要出门,又发作了吧!”   这下连潘希年都听到电话里程朗的声音,她还没完全吸收这句话的意思,电话已经递到了眼前,伴着费诺略显无奈的声音:“晓彤有话和你说。”   她接过电话,费诺则接过伞,但还是揽着她的肩膀,温暖着她。潘希年一听到纪晓彤的声音,觉得这么亲切,眼眶又热了:“晓彤姐……”   “希年啊,傻孩子,怎么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我们都担心死了,生怕你出什么意外。费诺满城地找你,昨天又忽然说要回去看看,怕你一个人在老家出事……他烧得厉害,程朗本来都不准他上飞机的,但是怎么都拦不住,幸好顺利找到你了……下次无论有什么事,要说出来啊,可不要再一声不吭……唉,程朗你别抢我电……”   这下电话里的声音又换成了程朗的:“希年,我是程朗。他这几天都在烧,我和他说没有用的,你听我说,等一下你们经过药店停一下,买点退烧药和消炎药让他吃下去,我看他是真的烧糊涂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想熬过去。哦,你们在码头对吧,干脆这样,不要去什么宾馆了,你劝费诺回家休息几天……算了,你把电话交给他,我来说。”   潘希年依言交还电话,耳边炸了雷一样,嗡嗡直作响。她紧张地仰着脸看着费诺的脸色。没多久他的脸色就阴沉下来,只是听也不说话,隔了很久才“嗯”了一声,又说了一句“知道了”,就把电话挂掉了。   “希年,恐怕我们要换一个目的地了。”   “嗯。先去医院或者药店吧。”   费诺稍微缓和了脸色:“也好,那就先去药店,再回家。”   这个城市,也是费诺的故乡。   费诺上车之后又合起了眼。潘希年知道这高热复发的起因十之八九来源于昨晚,他把厚大衣留给了她,自己却在冷冰冰的屋子里坐了一晚。她不敢打搅他,就静静坐在一边,时不时看他两眼,又暗自埋怨自己居然粗心到没有发现到费诺的异状。再加上程朗和纪晓彤在电话里的那一番话,她不要说问,甚至都不敢想费诺为什么会发烧。生怕一想之下给自己虚妄的希望:这是因为自己的不告而别。两个念头就这么搅在一起,越是想,越是心乱如麻,连手心被手指掐得出血,都分毫感觉不到疼痛。   费诺口中的家,在老城区的东南角,是一栋如今看起来已经风格陈旧的宿舍楼中的一套。老式楼房的过道白天也不见光,黑糊糊的,上楼的时候潘希年踏空了好几次,都是被费诺拉回来,这才没有摔倒。   他们在三楼停下来,费诺先是按门铃,又敲了门,始终没人来应,他这才掏出钥匙,开了门,说:“我爸看来不在。进来吧。”   生活在一起差不多两年,费诺极少提起他的家,逢年过节也并不回去,以至于潘希年还猜想过他的父母是否也都不在了。忽然听他提到自己的父亲,潘希年不由得讶异地咦了一声,说完又觉得冒失,不晓得要说什么。好在费诺也不在意:“可能出差了,或是有什么别的活动。没人也好。”   在费诺说话的时候潘希年借机打量客厅内的一切:客厅里东西很少,就显得异常干净,该有的家具也一件不缺,但都颇有些年岁了,沙发餐桌椅和装饰柜搞不好比她年纪还要大。加上老房子采光不好,愈是阴沉而冰冷,感觉不到一丝人气,和费诺家那温暖明亮的房子,简直是两重天地。   寒气从地板顺着脚边泛上来,潘希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停在门边,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费诺这时说:“你坐,我来开空调。”   他先开了灯,又花了好些时间才找到空调的遥控器,潘希年见到他对家里的摆设也不熟,更是不知道该怎么帮手,只能由着他忙碌。等空调上来之后费诺又在其他房间进出,搬床单被子什么的,一刻也不停。   “费诺,你还没吃药……”她从沙发上起来,来到费诺正在忙碌的房间门外。   费诺正在忙着换床单套被子铺床,听到潘希年的声音头也不回:“这就好了。你睡这个房间吧。”   “那你呢?”   “书房还有张行军床,打开就能睡了。”   “你在生病,要好好休息,还是我……”   费诺打断她:“就这么决定了。家里没别人,你不要拘束,昨晚我估计你也没睡好,要是困也睡一下。六点钟如果我没醒就叫醒我,我们出去吃晚饭。”   他的语气中满是潘希年熟悉的决断力,她知道费诺已经拿定了主意,也不愿意为了究竟睡哪个房间耽误他休息的时间,就点点头:“好,你先吃药,我给你倒热水来。”   她找到厨房,热水瓶里的水居然温度还不低,心想费诺的爸爸可能并没有走远。倒好水拿好药后,在书房找到了正在忙碌的费诺。   那张费诺所说的行军床打开后就是一张偏窄的单人床的宽度,他已经把床铺收拾好,但这间房间里并没有空调,明显比客厅要冷得多。   潘希年看着他吃完药,才说:“这里这么冷,要不还是去客厅睡吧,暖和一点。”   “不要紧。睡着了就不冷了。这样你也方便活动。”   “费诺。”她忽然出声叫他。   “嗯?”   潘希年心里斟酌了一刻用词,才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我现在已经不瞎了,也不是十一二岁的孩子,你不用这样事无巨细地关照我。我可以照顾自己。”也可以照顾你。她在心里咽下最后一句。   费诺停下手上的动作,笑了:“我知道。你一直很坚强,也很能干。我也知道你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但这里你第一次来,什么都不熟悉,也要允许我在你熟悉起来之前略尽一点职责吧?我说过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在这里也是一样。我不和你客气,你也不要见外。”   “那好。”潘希年点头,“你先睡吧,我不吵你了。”   走到门边费诺叫住她:“希年,要是我爸回来,也叫醒我。”   “好。”   其实她又何尝睡好?替费诺关上房门之后,自己也撑不住倒头睡了一觉。这一觉足足睡到天黑,再醒来神清气爽,之前的头痛困顿和胃部的不适感统统消失了。   潘希年摸开台灯,伸出手才知道被子有多暖,一时也没了爬起来的动力,重又缩回温暖的被子里,四处看房间的陈设。   她很快意识到这房间真正的主人是谁,而自己又正睡在谁的床上。这个认知让她瞬间红了脸,床铺里像陡然生出了钉子和荆棘,简直睡不住了。   这也给了她一窥她所不知道的费诺的机会。她认识的费诺,是个温文尔雅而意志坚定的男人,一诺千金,令她绝望又不可抑制地迷恋着。他是父亲最得意的门生,是T大景观系年轻有为的教授,是负责的师长,是可靠的朋友;但在这个房间里,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费诺。   潘希年披好衣服起了床,走到书架边随便抽过一本书,这是他念大学时候的课本,上面记满了笔记,那个时候他的字迹还很工整,不像现在这样连笔得厉害;还有一些画图本,上面全是手工画出的设计图,每一幅画面都干干净净,很少见涂改和潦草的痕迹,看得出他一直是个习惯良好的建筑系学生;这个书柜上甚至还有费诺读高中、初中时候的课本和笔记本,潘希年不厌其烦地一本本翻阅着,唇边的笑意越来越重,而等她想起下午费诺的叮嘱时,一看时间,已经九点多快十点了。   微妙的罪恶感悄然潜入此时无处不在的甜美之中。这不告而取的举动说来不算恰当。潘希年想到费诺还在睡,也需要人的照顾,就暂时放下手中的书本,走向了书房。   轻轻敲了几下门,并没有任何动静,潘希年知道他亟需睡眠,又有点担心他的身体,就放轻手脚推开门,也不开灯,就借着走道上的光,想看一看费诺的情况。   书房里还是冷,又静,稍一凝神,就能听见费诺绵长的呼吸声。这也意味着他睡得很沉很安稳,她决定还是不要吵醒他,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再回到费诺的房间潘希年已经睡意全无。她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也实在抵抗不住得以进一步了解过去的费诺的诱惑,就在甜美和矛盾的交杂之下,打开大灯,仔细地打量费诺房间的一切陈设,并放任自己的想象力来猜想青年甚至是少年时的费诺会是什么样子。   很快摆在装饰柜上的相框引起了潘希年的注意,她也迅速地在其中找到费诺的照片——他的五官轮廓从中学开始就没怎么变过,可想而知从小到大都是班上最耀眼的男生。二十岁还在大学念书的他,和现在的他,时间在他身上起的唯一作用,只是让他褪去青年时眉眼间那锐利的锋芒,而换上更沉稳而温和的光芒。   潘希年忍不住抚过照片里的费诺的脸,仿佛隔着相纸也能感觉到血肉的温度。而相片里的人就睡在隔壁,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   接下来的整个晚上潘希年就像一个误入宝山的穷人,贪婪地吸收着关于费诺过往的点点滴滴,直到天色将明。   她终于感觉到又冷又饿,才记起差不多有一天的工夫,自己就没有好好吃过东西。费诺现在在睡,醒来之后,恐怕也好不到那里去。   客厅里倒是有一些水果和果仁,但都冷冰冰的,实在不适合现在的状况。潘希年吃了几个橘子,胃里始终冰凉,又去厨房倒热水。看到灶台上空着的锅子,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感冒发烧没胃口,妈妈就熬甜粥给自己喝,不由得心念一动,想找出米煮一锅粥。   家里就是这点好,无论是材料还是炊具都不缺,就是潘希年从来没有做过饭,哪怕是煮粥,也是没有经验。她估计这两个人的饭量舀了两大碗米,连米都没淘,直接加了水上火去煮。   接下来的一路简直堪称惊险——水和米的比例不对,又用的是汤锅,没盖盖子,水开之后一下子潽出来,慌得潘希年手忙脚乱地去调火;好不容易调得强弱合适,又因为之前潽调的水太多,水很快烧干,而饭也明显多了,她不得不用勺子把多放的半生不熟的米捞出来,再临时加水;她忘记加的是冷水,没把火调起来,水半天不开,等想起来要开大火已经空煮了半个小时……总之等这锅粥稍稍煮出粥的样子,大半个早上已经过去了。   潘希年以前看徐阿姨做饭,从来都是手起刀、落轻而易举,却不知道连煮粥都是这么难。她累得精疲力尽,把灶上的火调到最小,才去叫费诺起床。   看着费诺的睡颜,潘希年都不知道他之前到底能有多缺觉,才能睡了十几个小时之后还是这般熟睡不醒。这也让她无法抑制的心酸,话到嘴边都收住,再不怕冷了,就这么坐在他床边的地上,抱膝看着他消瘦得多的侧脸,又无法克制地握住费诺搭在床边的一只手,感觉那烫人的温度,着迷一般贴了上去。   她极轻地亲吻费诺的手,又时不时抬起眼来,生怕自己的举动惊醒了他,好在费诺始终在睡眠之神的怀抱之中,无知无觉地任由潘希年把他滚烫的手贴在她微凉的脸颊上,期待自己的体温能让他的热度退去一些,她战战兢兢地印下亲吻,任由那轻如微风的吻一个个落在费诺的指间。   潘希年觉得自己像个小骗子,偷来不属于自己的时光和温存,但等待得太久而期盼得太深,使她不得不如此,哪怕只是趁费诺沉睡时一厢情愿地营造出的幻境,她依然甘之如饴。   离开前,她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费诺,确定他依然睡着,才如同进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又小心翼翼地出门了。   就在门合上的那一刻,床上一直闭着眼睛的费诺,同样无声地翻了个身。   父亲   等潘希年再溜回厨房,灶上的粥已经差不多了,比她最初设想得要浓稠些,但对一个从不曾洗手做羹汤的人来说,已经是相当不错的结果了。她按照记忆里徐阿姨的方法顺时针搅动了一会儿,一边想着应该现在是放糖还是盛起来再放,又一边在厨房各个角落寻找其他能吃的东西,毕竟只有一碗甜粥,还是太单薄了。   冰箱里倒是有些菜,但无论潘希年怎么拼命回想徐阿姨的手艺,也想不起来该怎么打理它们了。寻找了半天,还是拿出两个鸡蛋,至少煎个蛋吧。   她关上冰箱门转身要回灶边,猛地看见费诺站在厨房门口,吓得手一松,眼看着鸡蛋往地下掉,又被费诺眼疾手快地救回来。   暗暗红了脸,潘希年不免心 虚地说:“你……你怎么就醒了?呃,我煮了粥,差不多好了……想煎两个鸡蛋……要不然还是出去吃吧,我什么也不会……”   “刚醒,闻到米的味道,就出来看看。”睡了差不多二十个小时之后,费诺整个人的气色都不同了,他似乎是没有留意到潘希年的手足无措,也并不在意乱得一塌糊涂的灶台,径直上前看了看粥,点点头又说:“做得不错。你别忙了,我先去冲个澡,剩下我来。”   就这样,一个人的手忙脚乱变成了两个人的共同协作。   在给费诺打下手的时候,潘希年不免偷眼觑他:他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的,穿的大概是他父亲的老式毛衣,看起来非常温暖而放松。   他身上的香皂味飘到她这一侧来,带来某种亲密的暗示。潘希年想起他们在T市的生活:他从来不会湿着头发出现在潘希年的面前,衣着单薄或是不整就更不必说,说起来费诺在这件事情上是相当注意的,注意到几乎可以说是谨慎了。   可是现在,在费诺家的老房子里,他湿着发穿着并不光鲜的旧衣,在狭窄的厨房里忙碌着。神情很专注,姿势却很放松。两个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两年多,见过彼此的艰难和困顿,也曾互相扶持照顾,有着超越血缘的亲密,但从来不曾有眼前这样的私昵,属于寻常人家柴米油盐的私昵。   就在这白粥腾起的蒙蒙烟气里,一直顽强地横亘在费诺和潘希年之间的屏障,无声地裂出了缝隙,而顺着这些缝隙,柔软而坚韧的新绿,悄然萌发了。   潘希年出神得久了,竟忘记了隐藏对费诺的注视。不妨费诺一转头看着她正对着自己出神,不由微笑说:“希年,水要溢出来了。”   她一惊,快快回神,面红耳赤地关了水龙头的水,说:“我以为你不会做饭。”   “做得不好,而且现在懒了。”他一边说做得不好,一边轻快地下刀,无论是肉类还是蔬菜在他手上都服服帖帖,“三明治我倒是做得很好,不过估计你不想吃了。”   潘希年笑着摇了摇头。   费诺用冰箱里的材料做了四个菜,还煎了两只近于正圆的鸡蛋,热气腾腾端上桌面后,潘希年才猛然觉得,自己真的饿了。   这老房子大概有魔力,安抚一切的漂泊和疲惫,也消除所有的戒备和烦恼。潘希年喝着粥,时不时看一眼费诺,又低回头继续吃饭,如此数次,费诺终于问:“想说什么?”   “那个,是这样,昨天夜里我睡不着,就翻了你房间里书架上的书……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对不起……”   她说得颇有些窘迫,心里更是一点底也没有,不知道费诺知道后会有什么反应。她坦白之后就低下头,内心无比忐忑地等费诺开口,可是等了一会儿,并没有听到声音。潘希年心想这次费诺怕是真的生气了,不由得硬着头皮去看桌子另一边的费诺,却没想到他也垂着眼,手上的筷子也放下了,看起来竟有几分不自在。   察觉到潘希年的目光,费诺抬起头:“哦,没关系,都是些老书,看了就看了吧,不要紧。”   然后就沉默了下去。   气氛陡然变得有些紧绷,又稍稍有些尴尬,依稀夹杂着一两丝模糊的赧然的甜美。潘希年没想到费诺是这样的反应,甚至比自己还不自在得多。心跳悄悄一快,也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点点头,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对了,昨天没有人回来。你要不要打个电话给你爸爸,告诉他一声?”   听到这句话费诺又恢复了从容:“那应该就是出差去了。不要紧,如果等我们走得时候他还没回来,再打吧。”   语气里甚至有一丝冷漠。潘希年听了奇怪,又怕是自己的错觉,只能点点头:“好吧。”   两个人都是太久没好好吃过东西,不仅菜吃得一干二净,连白粥也全部扫荡殆尽,都没来得及加糖;吃完饭费诺在厨房洗碗,潘希年就倒开水拿药,留在餐桌上后又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忙碌的背影……惜年by渥丹以下由橘园手打组泡北北门小师姐抹茶阿冰手打接下来的日子仿佛是在休假。外面是绵绵的细雨,但因为天气和疾病而逗留下来的两个人并没有因此而消沉下去。每一天的日子过得很平淡,又很快,睡很长的时间,醒了就在一起说说话,说什么都好,往事,琐事,一本书,某个人,就是谁也不主动提潘希年离家出走那一段时间里发生的任何事情,由之被刻意封存在一旁。   天气如果不是太差,费诺就带着潘希年出去吃饭,然后四处走走。比起主要生活在对岸小岛上的潘希年,费诺对这个城市显然熟悉得多。他带她去相熟的有趣的餐厅,在二手书店和唱片店消磨下午的时光,只有一个地方是小心避开的——潘越和费诺曾经工作和学习过的大学。   潘希年祈祷这时光永不过去,她无法克制自己对费诺的试探:她会在下雨天贴近费诺避雨,也会说到兴高采烈处挽着他的手臂继续说笑,尽量不动声色又想方设法地探寻费诺的反应,看他会不会因为自己的亲昵而产生任何的尴尬、避让或是不自在,哪怕只要有任何一点,都能给她希望。   可她一次次地铩羽而归。对于这些亲昵的举动费诺并不刻意躲闪,他对潘希年一举一动的纵容,自然到让潘希年觉得这本来也该是—件亲切而自然的事情:倘若一个人只是全心全意把你当做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当做姊妹,甚至是女儿,又怎么会拒绝你挽着他的胳膊握住他的手,向他寻求温暖和庇护呢?如果潘希年感到寒冷,费诺必然会给她温暖,如果痛苦,他必然会守护在侧,如果欢喜,他真心实意地与她分享,她若是遇到任何艰难险阻,他也定会竭尽所能地为之排解……‘潘希年觉得自己看明白了,前面又是一团团的雾,觉得自己要放弃了,又在下一次机会来临的时侯,不肯放弃任何的机会。不知纂觉塑巾,他们在这企城市,已经停留了栖匠—周蕾一,I。童一天午睡起来,潘希年照例给费诺倒好热水、数好药,留在桌上等他来吃——这是这几天来她一直坚持做的事情,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哪怕能照顾他一点,也让她开心。   但费诺从书房里出来之后没有吃,而是先坐下拿手探了探额头,见状潘希年不由问:“怎么了,又发烧了吗?”   没有。“费诺放下手,端起了水杯。   意到几乎可以说是谨慎了。   可是现在,在费诺家的老房子里,他湿着发穿着并不光鲜的旧衣,在狭窄的厨房里忙碌着。神情很专注,姿势却很放松。两个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两年多,见过彼此的艰难和困顿,也曾互相扶持照顾,有着超越血缘的亲密,但从来不曾有眼前这样的私昵,属于寻常人家柴米油盐的私昵。   就在这白粥腾起的蒙蒙烟气里,一直顽强地横亘在费诺和潘希年之间的屏障,无声地裂出了缝隙,而顺着这些缝隙,柔软而坚韧的新绿,悄然萌发了。   潘希年出神得久了,竟忘记了隐藏对费诺的注视。不妨费诺一转头看着她正对着自己出神,不由微笑说:”希年,水要溢出来了。“她一惊,快快回神,面红耳赤地关了水龙头的水,说:”我以为你不会做饭。“”做得不好,而且现在懒了。“他一边说做得不好,一边轻快地下刀,无论是肉类还是蔬菜在他手上都服服帖帖,”三明治我倒是做得很好,不过估计你不想吃了。“潘希年笑着摇了摇头。   费诺用冰箱里的材料做了四个菜,还煎了两只近于正圆的鸡蛋,热气腾腾端上桌面后,潘希年才猛然觉得,自己真的饿了。   这老房子大概有魔力,安抚一切的漂泊和疲惫,也消除所有的戒备和烦恼。潘希年喝着粥,时不时看一眼费诺,又低回头继续吃饭,如此数次,费诺终于问:”想说什么?“”那个,是这样,昨天夜里我睡不着,就翻了你房间里书架上的书……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对不起……“她说得颇有些窘迫,心里更是一点底也没有,不知道费诺知道后会有什么反应。她坦白之后就低下头,内心无比忐忑地等费诺开口,可是等了一会儿,并没有听到声音。潘希年心想这次费诺怕是真的生气了,不由得硬着头皮去看桌子另一边的费诺,却没想到他也垂着眼,手上的筷子也放下了,看起来竟有几分不自在。   察觉到潘希年的目光,费诺抬起头:”哦,没关系,都是些老书,看了就看了吧,不要紧。“然后就沉默了下去。   气氛陡然变得有些紧绷,又稍稍有些尴尬,依稀夹杂着一两丝模糊的赧然的甜美。潘希年没想到费诺是这样的反应,甚至比自己还不自在得多。心跳悄悄一快,也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点点头,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对了,昨天没有人回来。你要不要打个电话给你爸爸,告诉他一声?“听到这句话费诺又恢复了从容:”那应该就是出差去了。不要紧,如果等我们走得时候他还没回来,再打吧。“语气里甚至有一丝冷漠。潘希年听了奇怪,又怕是自己的错觉,只能点点头:”好吧。“两个人都是太久没好好吃过东西,不仅菜吃得一干二净,连白粥也全部扫荡殆尽,都没来得及加糖;吃完饭费诺在厨房洗碗,潘希年就倒开水拿药,留在餐桌上后又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忙碌的背影……接下来的日子仿佛是在休假。外面是绵绵的细雨,但因为天气和疾病而逗留下来的两个人并没有因此而消沉下去。每一天的日子过得很平淡,又很快,睡很长的时间,醒了就在一起说说话,说什么都好,往事,琐事,一本书,某个人,就是谁也不主动提潘希年离家出走那一段时间里发生的任何事情,由之被刻意封存在一旁。   天气如果不是太差,费诺就带着潘希年出去吃饭,然后四处走走。比起主要生活在对岸小岛上的潘希年,费诺对这个城市显然熟悉得多。他带她去相熟的有趣的餐厅,在二手书店和唱片店消磨下午的时光,只有一个地方是小心避开的——潘越和费诺曾经工作和学习过的大学。   潘希年祈祷这时光永不过去,她无法克制自己对费诺的试探:她会在下雨天贴近费诺避雨,也会说到兴高采烈处挽着他的手臂继续说笑,尽量不动声色又想方设法地探寻费诺的反应,看他会不会因为自己的亲昵而产生任何的尴尬、避让或是不自在,哪怕只要有任何一点,都能给她希望。   可她一次次地铩羽而归。对于这些亲昵的举动费诺并不刻意躲闪,他对潘希年一举一动的纵容,自然到让潘希年觉得这本来也该是—件亲切而自然的事情:倘若一个人只是全心全意把你当做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当做姊妹,甚至是女儿,又怎么会拒绝你挽着他的胳膊握住他的手,向他寻求温暖和庇护呢?如果潘希年感到寒冷,费诺必然会给她温暖,如果痛苦,他必然会守护在侧,如果欢喜,他真心实意地与她分享,她若是遇到任何艰难险阻,他也定会竭尽所能地为之排解……’潘希年觉得自己看明白了,前面又是一团团的雾,觉得自己要放弃了,又在下一次机会来临的时侯,不肯放弃任何的机会。不知纂觉塑巾,他们在这企城市,已经停留了栖匠—周蕾一,I。童一天午睡起来,潘希年照例给费诺倒好热水、数好药,留在桌上等他来吃——这是这几天来她一直坚持做的事情,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哪怕能照顾他一点,也让她开心。   但费诺从书房里出来之后没有吃,而是先坐下拿手探了探额头,见状潘希年不由问:”怎么了,又发烧了吗?“没有。”费诺放下手,端起了水杯。   让我看看。“潘希年担心,走过去伸手覆住费诺的额头,好像还是有一点儿烫,正要再探,费诺却忽然让了一下:”可以了,我没事。“这是个罕见的举动。潘希年猛地意识到什么,心里一动,正要再伸手,却被费诺拉住了手腕:”我说了,可以了,希年。“语调里带着潘希年不熟悉的严厉。但这反而更鼓舞了她。她低下头想看看费诺的表情,因为角度的关系没有成功,右手的手腕依然被抓着,潘希年不为所动,索性用左手扶住费诺的肩膀,直接用额头靠了上去。   她感觉到费诺本来已经要推开她了,却还是停下来,听之任之。这样的消极并没有使她退却,更没有灰心。或是说眼下这肌肤相亲的瞬间已经彻底击倒了她。她无力多想,也无力反抗,只能眩晕地感觉着属于费诺的体温,从贴在一起的额头传递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正如费诺所说的,他并不再发烧了,可是潘希年还是觉得额头有些发烫,烫得都要灼烧起来,把她熔化掉。这样的触感让她心慌,进而战栗,直到听到费诺沉下来的声音:”希年,让开。“这个声音一下子把她拉回现实。她却不肯退让分毫,咬牙闭眼说:”反正你不是当我小猫、小狗嘛,你还怕一只狗、一只猫亲近你吗?“一面愈是用力捏紧了费诺的肩头。   男人的肩似乎僵硬了一下,却一时没有别的动静;潘希年像石像般静止,直到良久以后,听到一声叹息,微风似的掠过耳垂旁:”你已经是大姑娘了……“她不知道那语调里的感慨是否来源于过于渴望的自己的错觉,但是这声叹息笼罩住她,让她无法动弹,也不愿动弹,心甘情愿地陷在自己和费诺的气息交织起来的网里,感觉自己一再地被拖到深处。   忽然,一个温暖的物体犹豫地贴上了她的脸颊,她却连动也不敢动,遑论睁眼,生怕只要稍有动静,就打破了这一刻一切的旖旎缠绵和温存。她能感觉到方手心的温度,手掌上的薄茧,指尖轻不可察地移动着,也不知是要释放还是隐藏来自主人的迷恋;潘希年颤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属于别人的呼吸,已经悄悄温柔地拍上了自己的唇……门响了。   来自门口的声音一下子惊醒了潘希年,也惊醒了费诺,分开的时候他们一齐看向了门边,也都刻意地避开了彼此的视线。费诺站了起来,稍稍挡住潘希年,然后对径直开门进来的人礼貌而生疏地打了个招呼:   ”爸爸。“费诺的父亲已经是个老人了,六十岁上下,头发却已经全白了,和费诺一样,个子很高,但因为年纪的缘故,略有些佝偻,又瘦,好像风一吹过来,人就倒了。费诺的父亲看起来异常严肃,嘴角边的纹路很重,浑身散发出来的,是和费诺给人带来如沐春风所截然不同的阴沉与威严。   他们这对父子,并不相像。   得到这个结论之后,潘希年自然地想,费诺大概是像他的妈妈吧。念头一转到这里,心里就一沉——她一直觉得这个家里有哪里不对劲,具体是哪里,总是说不上来,但现在费诺的父亲就在眼前,父子俩看起来毫不热络,与其说是骨肉至亲,还不如说更像是萍水相逢的路人。潘希年这才知道那围绕不去的异状在哪里:她没有看见一张费诺母亲的照片,这个家里,没有任何属于她的痕迹。   这个认知令她不解,继而不安。但这时费诺的父亲已经开了口,也是有些漠然地:”哦,回来了。怎么不事先打个电话?“临时有事,过来之前没想到会待这么久。”   费诺父亲瞄了一眼桌上的药:“病了?”   已经好了。“嗯。”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目光蓦然投到费诺身后的潘希年身上,只看了一眼,就说,“哦,这是艾静的女儿吧?”   眼光如刀,刺得她没来由地哆嗦了一卜,然而听到母亲的名字,潘希年还是迎着这目光走上前,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您好,我是潘希年。”   我也记得你姓潘。“老人并没有因为客人在场而哪怕稍稍热情一点,”你们坐,我去换件衣服洗把脸。“费诺要帮他提行李,也被拒绝了,一个人拎着那个小小的手提袋慢慢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不轻不重地合上了门,留下费诺和潘希年站在原地无话可说。   潘希年敏锐地感觉到费诺的父亲不仅不喜欢自己,对母亲似乎也略有微词。这让她很不舒服,但费诺就在边上,她只能暂时把这疑惑压下,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发呆。   如果费诺的父亲再晚回来一会儿,哪怕只是五分钟……费诺的声音打断了潘希年刚起头的绮思:”我打算订明天的飞机票回去,你有什么打算,继续留在这里,还是和我一起回去?“没想到一开口就说要走。这个转折实在来得突然,潘希年惊讶地望向他:”可是……你爸爸才刚回来啊。“费诺轻轻皱了眉头:”本来如果他在家,我也打算只住一天就走。现在他回来了,差不多也要走了。“他们之前根本谁也没提之后去哪里,潘希年又是不是会回去,好似这还天远地远,甚至永不发生。但随着费诺父亲的忽然回来,这几天里被强制停滞的时间闸门刹那打开,魔法消失,他们又回到了现实的世界里。   在理智尚不及运作之前,心已经给出了最诚实的答案:”嗯,我和你一起回去。“费诺望了她一眼,看上去有话想说,但还是没说,点了点头:”好,我去买票。“潘希年在一旁听他打电话订票,第一班飞机是第二天早上九点,费诺毫不犹豫地订了这班。放下电话后他见潘希年满腹欲言又止的模样,就问:”想说什么?“先是暼了眼依然紧闭的房门,潘希年压低声音,不安地说:”你爸爸看起来不太高兴,我是不是去宾馆住……“费诺摇了摇头,说:”不是你的问题,是我。“啊?”   她没有得到进一步解惑的机会,费诺的父亲又出来了。   瞄了一眼站得很近的两个人,老人轻不可见地抬了抬眉,语气始终是缺乏热度地:“怎么还站着?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次准备在家待多久?”   今天已经是回来的第五天了,订的是明天的机票。“哦。明天。几点?”   上午九点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知道了。快到晚饭时间了,今天我也不做饭了,出去吃吧。你叫潘希年是吧?难得家里有客人,也一起。“潘希年被叫到名字,不知怎么回事下意识地就觉得抗拒。但一方面眼前的局面根本由不得她,另一方面费诺看起来脸色不太对,举止间分明比往日僵硬得多,她担心他出状况,暗自挣扎了一下,和顺地答应了下来:”谢谢你,费……“也就是一瞬的迟疑,立刻给费诺的父亲听出根底。他说:”我比你爸爸大不了一轮,又是你外公的老下属了,叫费伯伯吧。“好。谢谢费伯伯。”   这顿饭是提心吊胆去的,因为不知道费诺的父亲会问什么,潘希年知道,但凡他提到自己母亲的语气有一丝的不屑,那么她就再也不可能和他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不管这个人年纪多大,也不管他是不是费诺的父亲。但落座之后他根本不提潘越和艾静的事情,也不和一旁的费诺说话,倒是问了潘希年一些诸如现在大几,念什么,在外生活是不是习惯之类很寻常的,和念书的晚辈同桌所必然会问到的闲话。   潘希年一一如实作答。听到费诺父亲问“你学校和家隔得不远,周末回去也方便,现在从码头坐船到岛上应该很快了吧”,她一愣,下意识地回答:“我大二下个学期就转学了。”   费诺的父亲似乎也愣了一下:“不是在本地念学吗?转到哪里了?”   “T大。”   老人迅速地安静了下来,脸色清清楚楚地阴沉了。   潘希年以为哪里说错了话,正要看看费诺的眼色,但自从开始吃饭就变得沉默寡言甚至拘束起来的费诺已经先一步开口了:“去年这个时候希年病情有反复,当初手术和疗养都是在那边做的,我接她回去复查,后来干脆转学了,就医方便,也不容易触景伤情。”   这样。“是。”   接下来的话题就转移到费诺身上。费诺一旦开了口,他父亲就开始追问他工作上的一些事情。潘希年听出来老人对费诺的要求很严格,不,简直是严苛的,无论费诺做了什么,取得什么成绩,他都没有笑容。   听到最后,潘希年都忍不住为费诺难过起来——这分明已经是最亲的亲人了,却丝毫不会为他的荣誉和付出而觉得自豪和喜悦。   费诺似乎已经习惯了父亲的冷漠,一问一答间像是在对答公事,没有一点家人父子间的闲话随意。说到最后饭菜都凉了,说也说饱了,这才又回家去了。   说来也怪,同样的屋子同样的陈设,只要多了一个人,感觉就天翻地覆起来。潘希年再感觉不到这几天来那无处不在的温暖和宁谧,相反,刚一踏进大门,那陌生的冰冷压抑便扑面而来,使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自在的。好在时间也不早了,就向费诺和费诺的父亲道了晚安,躲回房间早早睡了。   睡得早,心里有事,再加上晚上的菜里味精造成的口渴,让潘希年在半夜醒了。她从门缝看到客厅还隐隐亮着灯,只当时间还早,爬下床披好衣服,想去厨房倒点水喝。   谁知道客厅只留了盏壁灯,并没有人在;费诺睡的书房的门虚掩着,更明亮的光线倾泻而出,同时还有声音——我以为潘家这件事情你早早就了结了,怎么反而把潘越和艾静的女儿又专门弄回去了?“费诺父亲的声音一下子拉住潘希年的注意力和脚步。那语气的冰冷和不赞许刺耳得像一把匕首,戳进潘希年的胸口。她顿时忘记了口渴,停住了脚步,又在短暂地犹豫后无声无息地走到了书房的门边,才停了下来。   费诺想必也在房间里,但他并没有接上那句话。在短暂的等待后,潘希年又一次听见费诺父亲的声音:”潘越夫妻死了快两年了,她做完手术都一年了,人看起来也好好的,很可以自立了,你还准备管这件事多久?“我答应了艾静姐……”   刚开头的话被冷漠而粗暴地打断了:“我不管你答应了什么。当初你在念书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不要和他们走得太近,没有什么好名声。你不听,我也没有勉强你,谁知道十年以后你惹上这种事情。这一家人沾不得,你看看给你惹了多少麻烦,外面把这件事说成什么样子。你现在是留洋了,外国人了,不在乎了是吧,我费仪还是要这张老脸的。”   爸爸,你说到哪里去了。“费诺的声音虽然不高,但语气也分明沉下去了,”我当年也说过了,那些谣言是潘老师的亲戚以为潘家的钱在我手上,故意放出来的话。外人再不清楚,再多猜测,我也不可能出来辩解。“费诺父亲轻轻一哼,似乎还是不为所动:”潘家的财产你处理好了?一分钱不少地全部转交给那个小姑娘了?“我一直就没有经过手。有专门的律师和会计处理。”   这点是对的。再怎么昏了头、多事给自己揽担子、添麻烦,钱财一定要交割清楚,不然再怎么稀里糊涂的好心,出了事一百张嘴都说不清楚,平白坏了名声。不过这一点上我不担心你,你是我的儿子嘛。“说到这里他稍稍宽泛了语气,”不过,无风不起浪。她既然好了,又本来是在这里念大学的,好好的转学做什么?难怪最近又有闲话起来,都传到我耳朵里面了!她现在还住在你那里?“没有。在住校。”   嗯,本来也不要住一起。瓜田李下的道理,从小我就教给你的。也不要怪那个潘行使坏,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果你当初不管这个事情,他哪里有使坏的机会?怎么会这边和你学校乱传话?还有,她爸爸、妈妈的事情在前头,特别是艾静,当年还做学生的时候勾引自己的老师,大了肚子,知羞不知羞!同事、邻居都没死透,看着过来的,你倒好,你要是成家了就算了,自己都还没成家,小姑娘常年住同一个屋檐下头,生怕人家手里没有把柄,叫外人看了怎么想……“爸……”   我话还没说完,不要一再打断我。我都不问你怎么还把她带到家里来住了……总之,她父母的教训眼前摆着呢,艾静这个女儿真是她一个样子,万一要是再出一样的事,你不后悔,我都要羞死……“我受人之托,就会把事情做下去。在这件事情上,我只会对潘老师,艾姐,还有希年负责,也对自己负责,至于其他的……”他略一停顿,“何况当初我下定决心做这件事情,就想到了可能会这样,但总不能因为有风言风语,该做的事情就不做了。潘老师艾姐彼此喜欢,一点都不丢人,希年和我也没什么。她还年轻,我只能尽力保护她。”   房间里传来椅子拖动摩擦地面的刺耳的声音:“费诺,你昏了头了!”   费诺的声音反而平静下来:“流言这种东西,就算什么也不做,该来的还是会来。这么爱惜羽毛、在意名声,当年和妈妈离婚,结果呢?爸,想开一点,只要是假的,就都不可怕。”   潘希年听得心跳如鼓,脑子里却是完全炸开的。费诺说完之后,一下子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但就在潘希年继续屏气凝神等待的时候,书房里忽然响起踱步的声音,吓得她几乎是瞬间躲回了房间。   合上房门后她脱力一般靠在门后,隔着门又传来几句模糊的对话,一点也听不清楚,接着门声一响,脚步声传到客厅,又最终以重重的摔门声作结。   结束了。   她模模糊糊地想。   心口的狂跳一时不得止歇,连太阳穴都在一跳一跳地抽搐着。潘希年上前两步,重重扑倒在床上,把自己裹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藏起来了。怎么也想不到费诺的父亲这样看她,又这样看她的父母,这还是熟悉过往的故人……偷听来的话深深地戳伤了她,她强迫自己去想费诺说的话,想费诺,只有这样,那尖锐得如同钉进血肉最深处的钉子一样的酸楚和不平,终于不再揪心地疼痛了。   僵局   潘希年做了一个晚上光怪陆离的梦,当敲门声传人耳中时,起初也只被当做是另外一个新的梦境的开头。   但那声音持续不断:“九点的飞机”五个字蓦然在脑海中闪过,她顿时睡意全消,猛地从床里弹起来,鞋子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就去开门。门口费诺已经穿戴整齐,看见她后先是一怔,接着移开了目光。   意识到自己还穿着单薄的睡衣,潘希年脸涨得通红,一把又关上门,赶快穿好衣服。再次开门费诺还是没走:“现在六点半,可以起来了。”   嗯,我整理一下,很快就好。“不要急,七点半之前出发就可以了。”   潘希年尽快梳洗完毕,也打包好行李,再到客厅的时候发现费诺的行李已经放在门边了。去书房找人的时候,潘希年看见费诺正在拆床单,就伸手敲了敲门,引起他的注意力:“费诺……”   费诺停下手里的动作,在微薄的晨光里回头,挺拔的侧影看得潘希年心口一窒。他说:“嗯,走之前把床单拆了,你稍等我一下。”   要不要帮忙?“不用。”   那,要不要和你爸爸打个招呼?“也不用,昨天已经说过了。他低血压,让他睡吧。”   费诺把书房整理好,又顺手把潘希年睡过的床单、被套一并收拾好,扔进洗衣机里,确定一点不留下有人住过的痕迹后,就和潘希年一起离开了。他走的时候没有任何留恋,连潘希年都忍不住看了好几眼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屋子,费诺却干净而坚决地将之留在了身后。   飞机起飞之前潘希年终于忍不住问赞诺:“费诺,我和我妈长得这么像吗,不然为什么你爸第一眼看到我,就叫出我妈的名字呢?”   费诺转过脸来端详她一刻,微笑着摇头:“我觉得你很像潘老师。”   这个回答奇异地安抚了潘希年,让她至少是得以暂时把一些油然而生的荒谬念头压下去。这时费诺问:“昨晚你睡得好不好?”   潘希年被问得有点心虚,但看费诺的神色又不像是在试探,她含糊点了点头:“不错……你呢?”   也还可以。我等一下直接去学校,你是也回去,还是先回家?徐阿姨应该还在,到时候我交代她好好做一顿饭给你吃。“嗯?为什么?”   费诺还是笑:“吃了这么多顿我做的饭,再不吃点别的,味觉要退化了。”他一离开家,之前那徘徊不去的忧郁和压抑一扫而空,又是潘希年熟悉的费诺了。   潘希年被逗得直乐,嘴边划起个愉快的弧度:“那有没有徐阿姨做饭给我吃都不要紧了,连我煮的那么难吃的粥都吃过了,吃什么都是好的。”   阴霾暂时被抛在一边,两个人平安回到T市。飞机落地后费诺直接去了学校,也把执意一同回去的潘希年送到寝室楼下。恰好陆敏下楼来打饭,看见从车里出来的潘希年,又惊又喜地冲上去,手里的饭盒也不要了,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抱住她又哭又笑:“哎呀希年,这半个月你都到哪里去了啊,你知道不知道我们找你都要找得发疯了!要是你再不回来,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大家都担心死了……”   她一气狂说个不停,潘希年任她抱着,反而去安慰她。也正是因为如此,也没有和费诺好好告别,就这么匆忙分开了。陆敏哭哭笑笑半天,幸好这个时候还没到下课的钟点,人不多,才没引来外人的围观。陆敏一路抓着潘希年的手到寝室,她一旦哭够了,就横起眉毛来教训潘希年,从不带手机一声不吭消失开始,足足讲了两小时。其间另外两个室友回来,话题被中断了两次,但尽管如此,也还是没有让陆敏的数落停下来。   陆敏是潘希年在T大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最好的一个。在潘希年饱受忧郁症之忧,很多不明真相的人或是躲闪或是私下讨论她不寻常的状态时,只有陆敏善良而热情地给她帮助,给她介绍新朋友,甚至带她去吉他社参加各种社团活动,可以说也是把她从忧郁症的泥潭里拉出来的人之一。陆敏以前从来都不说潘希年什么,也处处维护她,所以这次她一旦开口,潘希年索性一点也不辩解,老老实实听她教训。   也是从陆敏口中,潘希年才知道在自己不告而别的前一个礼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当初她在费诺和云来之间无穷尽地被拉扯和煎熬,又最终因为和费诺的一舞而彻底把自己逼到崩溃。她选择远走和逃离,但没想到,留下的摊子给这么多人带来了新的煎熬。   她无言地听着陆敏诉说大家是怎么用尽一切努力在不惊动校方也不报警的前提下寻找她;费诺每天一个电话,追问潘希年一切曾经去过或者有可能去的地方……说到这里陆敏说:“有一天下冻雨,地面都开始结冰了,我从萧畅那里回来,正好看到费诺的车子嘛……他看到我了,车子停下来。当时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就看到一身都淋湿了,问我你还可能在哪里。希年,当时我们真的是把能想的都想尽了,能找的也都去找了,我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了,他的脸色真难看啊,我从来没见过有谁的脸色那么白的,当时我真的都吓死了,怕他知道什么不告诉我们,怕你出事……但只能看着他的车开走。后来还是云来告诉我们,原来他那天晚上去植物园了。天哪,你说黑灯瞎火的,他也不知道怎么突发奇想开那么远的车去植物园的……”   陆敏絮絮说个不停,说到激动处还加上动作。但潘希年听完刚才她那一番话,哪里还有别的心思,只恨不得冲去费诺的办公室,抱着他大哭一场—一为什么提都不提一句,是觉得她潘希年根本不配知道他的付出呢,还是他就真的为了对母亲的一句承诺,做什么都无怨无悔甘之如饴?   潘希年也觉得开始嫉妒母亲的自己疯了。   宿舍的电话突然疯狂地响了起来。震得陆敏和潘希年都是一惊,四目交汇,还是陆敏接起了电话:“喂,哪位……啊,是你啊,云来……希年是回来了……她看起来还好……现在?现在她……”   她说话的同时瞄向潘希年,询问她的态度;潘希年没想到云来的电话追来得那么快,整个人愣了一愣,还是点头,伸过了手,示意要接这个电话。   云来似乎正竭力压抑着情绪:“希年,是我,你回来了……”   尾音终于陷入微微的颤抖之中,又消失得一干二净,接着是大片空白的沉默。潘希年听见话筒里先是如释重负又陡然急促起来的呼吸声,也没有别的话说,就这么站在一边,耐心地等待着。   陆敏见她太久地不说话,不由得担忧地投来目光;潘希年摆了摆手,又垂下了眼。   在这片空白里很多从来没有想过,或者故意不去想的事情豁然开朗,潘希年正要先一步打破这僵局,云来终于又一次开口,这次声音嘶哑了:“回来就好,真是太好了……”   这声音里是真真切切的欢喜,没有任何的怀疑,也没有任何的埋怨。在这叹息般的一声之中,潘希年身子一晃,声音也哑了:“嗯,我回来了。”潘希年和云来的再见面。已经是她回来几天之后的事了。   她一走半个月,说起来不过十几天的工夫,但再见到云来,和他坐在同一张桌边,感觉已经是过了半个世纪那样陌生。   原来是心境不一样了。   云来也消瘦得多了,原来就大而有神的眼睛显得更大,但之前那种无忧无虑、天真愉快的神色淡去了不少,看向潘希年的目光中,除了诚恳真切的迷恋之外,又新添上恍然大悟和无可奈何。   潘希年原以为自己会畏惧和云来的这次见面,但真的坐下来,四目相对,心绪反而平静了,一直纷乱不成章的念头,在脑海中也越发清晰明了起来。   是云来先打破了眼前的沉默:“希年,这半个月你还好吗,瘦了。”   我还好,瘦得多的人是你。“云来摇摇头:”当时不觉得,等听说你找到了,看到镜子里的样子,把我自己都吓了—跳。不过我没事,寒假要到了,到时候好好睡几天就回来了。“他和费诺一样,也不问潘希年去了哪里,仿佛这是最不紧张的。只是看潘希年似乎毫无反应的样子,云来有点紧张地笑一笑,又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见到你之后要和你说什么,真是挺奇怪的,当初你忽然不见了的时候,我每天都在想,如果你回来,我一定有说不完的话对你讲。但是现在看到你就在这里,什么都好,反而只想看着你,别的都不想说了……“云来,对不起,我太任性了,让你担心了。”她想起打开手机后疯狂涌出的无数条云来发过来的短信,每一条都是在说,“希年,如果你看到短信,一定和我联系,我在等你,在找你,不要让我这么担心绝望。”又一次有些哽咽了。   云来低下头,并没有看她,自顾自地轻声说:“不用道歉。说起来真是,一个礼拜前别人忽然告诉我费诺临时请假了,我就知道,你要回来了,他肯定能找到你,果然前几天一听说他回了学校,我给你打电话,你就回来了。是他找到你的,对吧?”   是。“真是不甘心啊。”云来叹了口气,“无论你出了什么事情,先知道的永远是他,先解决的也是他。你还记得不记得当初我和你说,我觉得费诺就像一座绕不过的山,现在我想明白了,不是他是山,挡在我和你之间的先是时间,才是他……我这么喜欢你,却输给了时间,让我没有像费诺一样早早认识你,照顾你,了解你,他知道的那个你,和我知道的你,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你……但似乎只有在他面前,你才是真正的你……”   他的话越来越绕,潘希年也不打断他,任他说下去:“希年,希年……”   他喊着潘希年的名字,如同这是珍宝,是魔咒。云来在呼喊声中抬起了头,双眼还是那样的明亮,又清澈,有着无穷尽的诚挚和痴迷:“无论费诺在你心里是什么位置,无论你怎么看他,无论他为你做了什么,请你相信我,只要我有一样的机会,我也能为你做到这一切,不,我会做得更好,我……”   心潮激荡之下云来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了,他握住潘希年的手,想从中汲取力量:“希年,我不知道费诺有多喜欢你,如果喜欢和迷恋是可以量化的,我愿意用一切方式让你看见它,感觉到它,所以请不要放弃我,不要让我绝望,也不要再这样忽然消失不见了……”   感觉到他的手又一次颤抖起来,潘希年想起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她想起云来牵着自己的手,轻轻地拥抱住她,有时在颊边留下一个小心翼翼绝不越矩的吻,十分绅士,绝不会令人反感或是厌烦;现在想起来,她才发现当时他的手心每一次都是炙热的,因为紧张而发烫,乃至发抖,他看着自己的目光总是迷恋专注的,但是当时的自己,从来感觉不到或是根本不曾在意。   但是。当潘希年站在费诺的身边,费诺甚至不用碰到她,她已经能感觉到从头到脚每一根头发每一寸皮肤都燃烧起来,想到他,就已经心跳过速,看着他,全身都甜蜜得发抖,她害怕他每一个心无芥蒂的搀扶,又禁不住深深地期待着,期待着他牵起自己的手,哪怕只是又一次无意地扶持……而在老宅的那个深夜里忘情的拥抱,费诺家她甚至都不敢睁眼确认的吻,气息缭绕,肌肤相熨,更是只要稍稍一念及,都无可抑制地陷入又是寒冷又是火热的战栗感中,无可自拔……她终于想起,无论是独自一人漂泊的前一周,还是与费诺朝夕相处的后一周,她眼里能看见的,只有费诺,而不是云来。   她可以欺骗自己一刻,强迫自己一时,却不能一辈子。   潘希年念及此,也看向云来。云来的手依然很烫,自己的手也并不冰冷。注视着云来眼里腾出的希望的火光,她说:“云来,有一点你说错了,费诺并不喜欢我,应该这么说,他看我,始终像看一个没长大的小女孩,他不像一个男人喜欢女人那样喜欢我……”   云来眼底的期冀之光越发闪耀,潘希年心里闪过一丝不忍,但还是咬牙说下去,平静的,也是笃定不移的:“可是我迷恋着他。不……我喜欢他,像女人喜欢男人那样喜欢他。”   手背上滚烫的温度,不知何时起冷却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汗。潘希年还是强迫自己正视云来,一字一句说下去:“应该道歉的一直是我。你是这么好的人,我—直在努力,想把你给我的,也回报给你,但是……但是,对不起……”   潘希年开始明白为什么在先人的书上,总是说爱情是残酷和自私的。她无法因为云来的付出而给他同等的回报,正如同费诺不可能因为她的等待而给她回应。不是不够好,只是不够爱。   她静静等着云来的反应。心里想,就算他站起来破口大骂她是个骗子,也是她应得的。可是云来并没有这么做,他只是撒开手,点点头:“你不要道歉,尤其不要因为不喜欢我道歉,就好像我也不会因为喜欢你而道歉一样……你的话,我明白了。谢谢你,谢谢你至少信任我,告诉我真正的理由。”   云来……“云来短暂地笑了一下:”真的,希年。我喜欢你这一点上,我从来不后悔。“道别的时刻很平静,只是最后云来忽然说:”能不能再让我拥抱你一次。你回来了我很开心,却忘记给你一个欢迎的拥抱了,只作为朋友,可以吗?“潘希年没说话,转身拥抱住了他。   他的手臂紧紧地收拢,仿佛世间最宝贵的就在自己的怀抱中。潘希年感觉到他轻轻地吻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才松开了手。   云来露出一个悲伤的笑:”真是,当初我怎么就没有察觉到呢。希年,你一直没有骗我,自欺欺人的那个,原来是我自己。“和云来分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潘希年都没有见到费诺。先是她忙着应付考试而分身乏术,之后的寒假费诺又正好因为工程出长差。见不到费诺让她心慌,无法和他好好谈一次让她焦急,只有费诺打电话回来的短短几分钟里,她才能稍稍心安。   费诺隔一段时间必打电话来,说不长,或者是被单方面刻意控制了,只是互相报个平安,又要彼此保重,然后就挂了,清白得让人心慌。   这一年的春节来得早,几乎是学期刚结束,春节就跟着来了。费诺依然在外,于是整个春节潘希年是跟着程朗夫妇一起过的。   刚回T市不久,纪晓彤是打过电话确认潘希年的近况的。但没想到再见面程朗就板起脸来训了潘希年一顿,从未有过的严厉,后来是纪晓彤都听不下去了,打圆场说:”好了,说两句就可以了,你还没完没了了。费诺都没有说希年,你这是干吗?还过年不过年了?“被太太抢白之后,程朗没好气地卡了一下,说:”我就是知道费诺肯定不会说希年,才有我来做恶人。“他们这么一说,潘希年才意识到的确自费诺找到自己到现在,他从来没有哪怕稍稍责备过一句或是表达过一点的失望和不满。   她不由得诧异起来。而这诧异落到程朗和纪晓彤眼里,就误会了:”咦,难道费诺已经训过你了。“潘希年连忙摇头:”没有……可是,为什么?“她有一千个一百个被责备的原因,费诺却什么也没说起,难道他对自己真的失望到提都不提的地步了吗?   就在她胡思乱想又一次心烦意乱的时候,心直口快的纪晓彤已经说出了答案:”傻瓜,他找到你开心都来不及,怎么舍得骂你……“晓彤,你又胡说八道什么!”程朗皱眉,不让她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   确实。她这次不告而走,身边所有熟悉的人事后都说了她,就连从来都是寡言少语,不轻易发表意见的萧畅,也说了一句:“希年,你这样不应该。”唯独有两个人没有这么做,一个是云来,另一个是费诺。   云来是因为喜欢她,可是费诺……潘希年忽然不敢想下去了。   程朗夫妇没有孩子,家里就两个人,有了潘希年,这个年过得还比往常热闹一些,初一一早潘希年收到费诺的电话,他在电话那头给她拜年,潘希年都要握不住电话,也说:“新年好。你在外地,要保重。”   我很好。在程家朗家还习惯吗?年夜饭在家里吃的?“嗯,程大哥做的,我和晓彤姐帮忙打下手。”   你难得去,他们都不出去吃了,专门在家一起过个年,也好。“费诺在电话那头笑起来,”程朗做饭做得好吗?“嗯,挺好看的。”   费诺似乎笑得很愉快,笑声感染了她,又说:“晓彤姐做了个凉菜拼盘,也很好看。昨晚一直在看电视聊天,之前吃了太多零食了不觉得饿,早早就睡了,都没守岁。”   不要特别守。我九点开会……“费诺……”   被这突兀地叫住,费诺顿了一下,温和地问:“怎么?”   昨天一进门,程大哥训了我一顿。“哦?他怎么训起你来了?”   为我一个人一声不响跑回家的事情。“短暂的沉默后,费诺又说:”说了什么?“这件事是我错了,被说是应该的。其实我觉得程大哥还是顾全我,没有说得太严厉,他说他是替你来训我……可是,费诺,为什么,为什么从那天到现在,你一个字也不提呢……”   而道歉一样……你的话,我明白了。谢谢你,谢谢你至少信任我,告诉我真正的理由。“云来……”   云来短暂地笑了一下:“真的,希年。我喜欢你这一点上,我从来不后悔。”   道别的时刻很平静,只是最后云来忽然说:“能不能再让我拥抱你一次。你回来了我很开心,却忘记给你一个欢迎的拥抱了,只作为朋友,可以吗?”   潘希年没说话,转身拥抱住了他。   他的手臂紧紧地收拢,仿佛世间最宝贵的就在自己的怀抱中。潘希年感觉到他轻轻地吻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才松开了手。   云来露出一个悲伤的笑:“真是,当初我怎么就没有察觉到呢。希年,你一直没有骗我,自欺欺人的那个,原来是我自己。”   和云来分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潘希年都没有见到费诺。先是她忙着应付考试而分身乏术,之后的寒假费诺又正好因为工程出长差。见不到费诺让她心慌,无法和他好好谈一次让她焦急,只有费诺打电话回来的短短几分钟里,她才能稍稍心安。   费诺隔一段时间必打电话来,说不长,或者是被单方面刻意控制了,只是互相报个平安,又要彼此保重,然后就挂了,清白得让人心慌。   这一年的春节来得早,几乎是学期刚结束,春节就跟着来了。费诺依然在外,于是整个春节潘希年是跟着程朗夫妇一起过的。   刚回T市不久,纪晓彤是打过电话确认潘希年的近况的。但没想到再见面程朗就板起脸来训了潘希年一顿,从未有过的严厉,后来是纪晓彤都听不下去了,打圆场说:“好了,说两句就可以了,你还没完没了了。费诺都没有说希年,你这是干吗?还过年不过年了?”   被太太抢白之后,程朗没好气地卡了一下,说:“我就是知道费诺肯定不会说希年,才有我来做恶人。”   他们这么一说,潘希年才意识到的确自费诺找到自己到现在,他从来没有哪怕稍稍责备过一句或是表达过一点的失望和不满。   她不由得诧异起来。而这诧异落到程朗和纪晓彤眼里,就误会了:“咦,难道费诺已经训过你了。”   潘希年连忙摇头:“没有……可是,为什么?”她有一千个一百个被责备的原因,费诺却什么也没说起,难道他对自己真的失望到提都不提的地步了吗?   就在她胡思乱想又一次心烦意乱的时候,心直口快的纪晓彤已经说出了答案:“傻瓜,他找到你开心都来不及,怎么舍得骂你……”   晓彤,你又胡说八道什么!“程朗皱眉,不让她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   确实。她这次不告而走,身边所有熟悉的人事后都说了她,就连从来都是寡言少语,不轻易发表意见的萧畅,也说了一句:”希年,你这样不应该。“唯独有两个人没有这么做,一个是云来,另一个是费诺。   云来是因为喜欢她,可是费诺……潘希年忽然不敢想下去了。   程朗夫妇没有孩子,家里就两个人,有了潘希年,这个年过得还比往常热闹一些,初一一早潘希年收到费诺的电话,他在电话那头给她拜年,潘希年都要握不住电话,也说:”新年好。你在外地,要保重。“我很好。在程家朗家还习惯吗?年夜饭在家里吃的?”   嗯,程大哥做的,我和晓彤姐帮忙打下手。“你难得去,他们都不出去吃了,专门在家一起过个年,也好。”费诺在电话那头笑起来,“程朗做饭做得好吗?”   嗯,挺好看的。“费诺似乎笑得很愉快,笑声感染了她,又说:”晓彤姐做了个凉菜拼盘,也很好看。昨晚一直在看电视聊天,之前吃了太多零食了不觉得饿,早早就睡了,都没守岁。“不要特别守。我九点开会……”   费诺……“被这突兀地叫住,费诺顿了一下,温和地问:”怎么?“昨天一进门,程大哥训了我一顿。”   哦?他怎么训起你来了?“为我一个人一声不响跑回家的事情。”   短暂的沉默后,费诺又说:“说了什么?”   这件事是我错了,被说是应该的。其实我觉得程大哥还是顾全我,没有说得太严厉,他说他是替你来训我……可是,费诺,为什么,为什么从那天到现在,你一个字也不提呢……“说越乱,索性停下来,等费诺回答。   电话另一头静了下来,过一会儿才听到一声叹息,有些无奈似的:”当时找到你,太高兴了,别的都忘记了。再说,现在看来他们也都说过你了,我也不必说了。“这答案听得潘希年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等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问的却是:”那……你也不问我为什么走吗?“说完这句话的潘希年觉得自己就像一根被绷得过紧又猛地弹开的弦,一下子失去所有力气,骤然松懈乏力下来。但她的手始终牢牢地捏住电话,用力得要把这电话捏变形一般。   可无论她是多么期待,费诺并没有给出答案,只是又一次轻巧地掠过了:”事情都过去了。时间差不多了,我要出门,你自己好好保重,玩得愉快。“费……”   电话已经挂断了。   流光   程朗和纪晓彤朋友都多,过了初三,家里陆陆续续来客人拜年,常常是下午来凌晨走,高朋满座,笑闹喧哗不绝于耳。   所以等潘希年有机会和纪晓彤单独聊一聊,已经是初七之后的事情了。   那晚程朗他们医院正好有个应酬,家里只有纪晓彤和潘希年两个人。吃过晚饭也没什么事情做,纪晓彤就拿出茶具泡了一台祁门红的工夫茶,一边喝茶—边聊天。   对于纪晓彤,潘希年总是有难言的亲近感,愿意和她多亲近,也喜欢找她说话。那天起先明明也是在说别的什么,东拉西扯之中,话题莫名转到费诺身上,纪晓彤半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一整个年里都没看到费诺的人,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潘希年摇头:“初一接到他一个电话,也没有说。”   总是要回来的。希年,“纪晓彤忽然叫了她一句,”现在就我们两个人,程朗都不在,我也说一句,这种事下次再也做不得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离家出走,你说呢?“嗯。再不会了。”   潘希年应允的同时神色也黯淡下来。纪晓彤不忍地揽住她的肩膀,安抚说:“你也不要怨恨费诺,这句话也许不该我说,出事之后最难的就是他,希年,你也是个大孩子了,多多体谅他吧。”   晓彤姐,我怎么会怨恨他呢。“没想到纪晓彤会这样说,潘希年不无苦涩地笑了一下,”我怕是连报答他都来不及……“纪晓彤看她脸色越发黯然,想了一想,又说:”我也不是这个意思。不谈报答不报答的,费诺当初接手你家的事情,就没有想过这个。我说的是,不要把他逼得太紧了。“晓彤姐……”   纪晓彤实在不是藏着掖着说话的性子,之前这几句话已经说得累死了,现在程朗又不在,索性摊开来说:“希年,你怎么看费诺,在你还看不见的时候,我和你程朗大哥就都看出来了。而既然我们都看出来了,费诺这个在局中的人,难道不比我们更清楚吗?”   潘希年没想到这话题就这么昭然摆在了眼前,躲无可躲,双唇一阵哆嗦,也说:“晓彤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是不是清楚不重要,我已经知道他不喜欢我了,这就够了……”   这句话说得纪晓彤卡住了,半天才反问:“你说什么?”   潘希年有些心灰意冷:“他对我好,只是看在爸妈的分上……是他太好了,明明不喜欢我,明明我这么去纠缠他,发脾气,耍性子,也还是一再地容忍我……我以后再也不会了……晓彤姐,你笑什么?”   纪晓彤兀自笑了半天,才接着额角抬起头来:“我以为天底下瞻前顾后想得太多的笨蛋只有费诺一个,原来这里还有一个。”   “……”   眼看潘希年又是惊讶又是不解,还有些恍惚的样子,纪晓彤摇摇头说:“傻瓜,他是照顾了你两年没错,但是他毕竟不是你的父母啊,你这样—跑了之,音讯全无的,除了父母至亲,还有什么人能这样不顾—切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找到,看你是不是平安?如果又真的只是父母至亲,找到之后为什么又一句话也不说你?要是我的女儿做这个事情,我非狠狠打她一顿不可。”   可是……“你怨恨他把你推给他的学生,觉得他是在摆脱你。要是依我说,他就是因为太喜欢你,太想保护你,才这样做。就像他装着不知道你的感情,装着不在乎,也并不是真的不在乎,恰恰相反,他太在乎了……”   像被人重重打了一下后脑勺,潘希年眼前都是黑的,怎么纪晓彤说的,统统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她的思维如像麻,一个劲地摇头:“我,我不明白……”   纪晓彤叹了口气,拉着潘希年的手说:“希年,你了解费诺吗?你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两年,你了解他多少?”   潘希年哑然。被陡然问到这个,她竟然没有办法说,她了解他。   是的,她知道他的作息,知道他的工作,也知道他的喜好,但依然有太多东西她是不知道的——譬如他的家庭,他的过往,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看懂了费诺,了解了他的思维和决定,但至少眼前,纪晓彤说的又在清清楚楚地告诉潘希年:她对费诺,依然知之甚少。   得不到潘希年的回答,纪晓彤继续说下去:“你别慌,我不是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说,任何一个人都是复杂的,越是年长,越善于伪装自己。就好比费诺,他这个人啊,总是说得少,做得多,下定了决心的事情,默默走到黑也要做下去。两年前你们家出事,只有你活下来,大家都知道你是一个孤儿,又失明,没有人照顾处处都艰难,但是谁也没有先表态,说要负担起这个责任来,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情有多难,不是只要拍个胸脯说句大话就能解决的,也不是用钱就能解决的,这么多人都在等都在看,费诺却站出来了。”   我也不瞒你,当初程朗劝过他,但费诺这个人,真的应了他的名字,君子一诺,言出无悔。我并不是在为他找借口,也不是要开脱他什么,他做这件事,从始至终,不为钱,不为名,还竭尽所能地顾全潘老师夫妇和你的名声。你也是知道你爸爸的那个远亲,叫潘行的,曾经去公安局报案,说费诺侵占你家的财产,但是你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不成以后,他又在学校和你们老家传播各种流言飞语,费诺从来没有告诉你一星半点,一个人扛过来的……他知道你爸妈当年的路走得多难,人言如何可畏,所以才不想把你也拖进一样的地狱里,再让你经受一次。要说在你和他的事情,他有哪里做错了,就是他对你的保护过了头,一个人先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宁可让你气他怨他,也要等你再长大一点自己看清楚了再作决定,但是希年,请你也谅解他,明白他的苦衷吧……“一席话说完,潘希年良久都没有回神。她一个人怔怔看着纪晓彤好半天,才猛地一把抓住她的手:”我从来不知道……从来不知道……“纪晓彤还是苦笑:”他实在是太能委屈自己,伪装得太好,要不是那天你从家里跑出去,他方寸大乱,说漏了嘴,连我们都被骗过去了……年底你这么一走,费诺表面上什么也不说,但是我们从来没看过那样的费诺,都怕他要是再找不到你,自己都会先一步垮掉……说起来,那天他忽然说要回老家看看,我们都以为是他发烧烧糊涂了,谁知道居然真的给他找到了你。真是……“潘希年眼睛湿了,人却在笑,整个人也哆嗦个不停:”晓彤姐,你笑话我吧,你知道吗?回来的前一天,费诺的爸爸回来了……我就想,费诺这么照顾我,除了我爸爸的缘故,是不是因为我妈……他父亲说,我和我妈一个样子……“这念头徘徊了许久,一旦说出,潘希年只觉得如释重负,解脱了。纪晓彤瞪大了眼睛,很诧异地说:”怎么会……“说完她又想了很久:”我和费诺也是经由程朗才认识的,之前不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只听说费诺的父母很早离婚,他跟着他父亲长大,他爸爸这个人……“纪晓彤正说得聚精会神,大门一响,程朗回来了……这颇有点说曹操曹操就到的味道,但纪晓彤看到程朗回来,脸色一变,话也不说了;同样的,程朗看见沙发边两个人的脸色和眼神,自己的神色也跳了几跳,对纪晓彤说:”你又和希年瞎说什么。   说都说完了,是不是瞎说你我清楚,费诺、希年也清楚。你们还真的想瞒上一辈子吗?你看费诺都躲到哪里去了,我真是怕他忍得太久,忍出癌来。“又在胡说。”程朗看起来喝了点酒,脸色微微发红,“希年你不要听晓彤胡说,她这个人感情丰富得过了头,想象力就更是了。”   程大哥。“潘希年站起来,”我再也不会给费诺添麻烦了……“程朗给她说得一时接不上话:”你……“末了他重重叹气:”算了,你们说到哪里了?“纪晓彤给程朗也倒了杯浓茶:”说到费诺他父亲。“程朗脸色一阴:”怎么好好说到费叔叔了。“他说希年和艾姐一个样子……”   程朗咋舌,脸上还是阴晴不定,他对希年说:“希年啊,费诺家这个老爷子,脾气实在是过迂了些,说话做事也是……虽然我们都是晚辈,这么说不合适,但他说什么都不必放在心上。说真的,当初我叫你劝费诺回家,一来是他生病了。住宾馆连口粥都喝不到,二来也是劝他回去看看老人,自从他妈妈去世。费诺就再没回过家了。”   啊,这又是怎么回事?我以为他妈妈在他小时候就不在了。“纪晓彤彤追问。   程朗喝掉杯子里的水,坐在了沙发上。当着潘希年的面,把费诺的家事简单地说了一遍——费诺的父亲一直在教育局工作,退休前做到局长,是一个非常廉洁谨慎、爱惜名声到刻板的人。在费诺十岁左右,费诺的母亲辞去工作从商,大概是赚了大钱吧,这本来是好事嘛,但他受不了外人对他们家家境的猜测和指点,执意和妻子离婚,断绝费诺和母亲一切往来,也从来不让他们联系。费诺的母亲本来好强,身体也不好,没几年就去世了。但就是这样,费诺的父亲也没有让费诺去参加葬礼。自从这件事情之后,费诺就和父亲生疏了起来,再后来费诺大学毕业后去德国留学,毕业之后留在德国工作了两年,本来短期内是不打算回来的,忽然有一天接到老爷子的电话,说年纪大了,要求他回国工作。费诺是家里的独子,就辞去了德国的工作,按照父亲的希望在T大找到教职,但冷淡疏远的父子感情,却是再也难以弥补的了。   说完往事程朗叹气:”希年,费诺读大学的时候受了你爸妈很多的照顾,学业上、生活上都是这样,某种程度来说,你们家,甚至是我家,都比他自己的家更像个家。他家这个老爷子啊……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好像是石头里面出来的人,只要名声,老婆、儿子都不要的。当年费诺要去德国念书,他怎么都不同意,不知道怎么想的,非说出国影响不好,怕人说闲话,最后也是潘老师大力坚持,这才定下来的。“我都说到哪里去了……说远了……”程朗看着若有所思的潘希年,又说,“希年,晓彤不管和你说了什么,程大哥也有几句话想说。我看你,还是当年那个一点点大的小姑娘,你是潘老师的女儿,就像是我的小妹妹一样,而费诺是我认识快三十年的朋友,我自问可能对他的了解比他自己都要深一些。我是不看好费诺和你的,你太小,而费诺责任感太强,勉强或是仓促在一起,对你们都是个痛苦。但你已经是成年人了,有自己的主见了,你可能会觉得我说的对,也很可能觉得不对,但不管怎么样,现在的你还是学生,还不能自立。就算和费诺一起——如果你真的坚持,费诺也许根本抗拒不了你——无论对你还是他,都会带来伤害,名誉上的,道德感上的,甚至实质的更可见的伤害。这也是为什么费诺拒绝你,他自认对你有责任,因而始终在尽全力让你不受到任何的委屈和伤害。所以不管你作什么决定,路怎么走,我希望你能先想一想这一点。”   程朗说得郑重,潘希年听完,亦是同样认真地答应:“我一定会。”   先不要急着答应,真的事到临头了,能想起来,就算是我这些话没白说了。“程朗挥挥手,”你们继续说吧,说清楚摊开了拉倒。我上楼睡了。“等客厅里又一次变回两个人,潘希年才觉得已经再没有谈论费诺的力气了。她倒回沙发上,低头沉思,而纪晓彤看她这样,也收住了话端:”今晚说的已经太多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想你也明白我,还有程朗,今天晚上和你说这一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希年,不要急,也不要害怕,耐心再等一等,给自己点时间,也给费诺点时间。“指着茶几上的果盘,纪晓彤又说:”希年,我一直觉得费诺像山竹这种水果,外表是坚硬的,但一旦打开,内里却柔软而甜美。对了,你听过那句话吗,人生的一切智慧,都蕴涵在‘希望’和‘等待’之中。“希望……等待……”在心中反复默念几次这两个词之后,潘希年的眼睛又一次被点亮了,仿佛有最美丽的宝石蕴藏其中,“晓彤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   纪晓彤弯下腰来抱了抱她:“傻孩子,你和费诺都是身在局里久了,又只看得见对方,看不见自己,一时都迷路了而已。我们做了这么久的局外人,要是这个时候再袖手旁观,那就太说不过去了。希年,你要知道,无论是我们,还是费诺,都希望你得到真正的幸福。”   嗯……“纪晓彤和程朗的那一席话,好像寒冬二九天的一盆冷水,彻底地浇醒了潘希年。再回想这几年来费诺的种种举动,当初那些并不明白的迷茫也都渐渐清晰起来。每一件事,费诺的每一个举动,此时也都找到了因由——当初的自己被过久的追逐和单方面的绝望迷住了眼睛,竟把一切指向了相反的答案,现在想想,是多么可笑。   幸好,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幸好,一切还不太迟。   幸好,他们都没有放弃彼此。   尽管知道了一切,潘希年并没有急着找到费诺去证实什么,相反,他们的相处仿佛回到最初的时候,平静怡然——潘希年时不时回家吃饭,和费诺心平气和地说一说彼此的近况,不知不觉就是一个下午。费诺对这样的变化至少在表面上没有任何的异议,但潘希年发现,当自己也平静下来之后,才能感觉到费诺也会常常悄然凝视自己,又在自己有所觉察后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正如当年她所做过的一切;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两个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融洽温暖,但又有什么是不同的,那些最细微处的细节被潘希年越来越多地捕捉到,她也不说,就这样平静又满足地等待与希望。   接下来的这个学期,潘希年和费诺也都忙碌起来,费诺长时间地不在学校,而潘希年选了十多门课,每天穿梭在各个教学楼和不同的自习室里。尽管这样忙碌,尽管和费诺见面的机会少了,但潘希年又是安定的,她知道自己一步步脱离往昔那个柔软、固执、愤怒的”小女孩“的茧,逐渐成长,也必然有羽化的一天。   暑假时她找了一份市博物馆的实习工作,也答应费诺搬回家而不是像上个暑假那样住校,在工作开始之前,费诺先一步去了西班牙,参加一个学术会议,顺便回德国看望导师和朋友,半个月后回来。   一切分明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前进着,潘希年一边工作,一边等待诺回来的日子,但就在费诺抵达西班牙没几天,她收到一封信,其中除了费诺亲笔写的信件,还有一张西班牙语的信件,以及一张返程机票的预订信。   信上写的是——希年:   我在西班牙遇见博士时的同窗,她新近安定下来,对方竟然是你父亲的学生以及我久违的师兄。他们听说你现在独自一人留在国内,极力邀请你来西班牙一游,以让他们有机会一尽地主之谊。   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在巴塞罗纳会合(我想你看看这个城市),也许在马德里稍作停留,然后直接南下安达卢西亚——这将是我们最终的目的地。这一程里我的朋友Juana会一路同行,他们都是很有趣的朋友,我很想介绍你给他们认识。   当年我初次来西班牙时,曾在塞维利亚和格兰纳达停留过一周,种种美妙的回忆至今想起依然愉快,如今旧地重游在即,希望你也在这里;而亲眼游历白城和赭城,相信也必然会让你留下美好的回忆。   你的护照还是在书房的老地方,钥匙的位置也不变,随信附上的是杭兄为你写的邀请函,签证需要的其他证明亦已先行寄到大使馆。另有机票预订信一封,如果最终出发的日期有变化,上面也有联系方式。   现在正是西班牙的初夏,白昼渐长黑夜渐短,而酷暑八月尚未来临,依然是值得前来的好季节。我曾答应你回国之后一起出门度假,现在临时改变目的地,希望不会让你觉得太过仓促和意外。   我们都期盼着你的到来。   祝好。   费诺   向西   一下飞机,热辣辣的阳光立刻热情地吻住了每一个人的脸。   现在还是本地时间的下午,在国内却已经是半夜,时差和长时间的旅行让潘希年难免有些疲惫,但比起即将见到费诺的愉悦和期盼之情,这点疲惫又不算什么了。她振作起精神,按照指示牌上的标记,顺利地出关取行李,然后推着行李车,走到了接机大厅。   出口处围了很多人,各种肤色的面孔都有,潘希年在过来之前已经知道费诺这天下午有个研讨会,来接她的是费诺那个西班牙同学的弟弟,正踮着脚四处张望,一块写着她名字的白板跳入了眼帘。   对方看见她朝着自己走过来,也是双眼一亮,热情地挥起手来。那是一个相当高挑的西班牙青年,有着一双烟绿色的眼睛,深褐近于黑的长发扎在脑后,面部轮廓深刻分明,是典型的英俊拉丁男人的长相。   他用带着轻微口音的英语问她:”嗨,你是希年吗?“他无论是哪个字都发不准,听起来像”SINAN“。   潘希年笑了,朝他伸出手来:”我是希年。谢谢你来接我。“他自我介绍说叫何塞,是胡安娜的弟弟,在萨拉曼卡大学念生物学,正逢学校放暑假,所以回了家,被大姐派出来接她。   西班牙男人热情殷切起来有一种令人难以拒绝的魅力,何塞又是个健谈的年轻人,说起自己的家乡来更是滔滔不绝,恨不得在从机场到宾馆的路上一股脑地把这个美丽的城市向潘希年说尽了。   这也是潘希年第一次的欧洲之旅,没想到一跑就跑到称得上欧洲最西边的国家。除了阳光、足球、斗牛,弗朗明哥和西班牙吉他等一系列零散的、乍看起来毫无联系的名词,她对这个国家几乎没有任何直观的印象。   车里的冷气开得很足,但阳光还是可以从前窗里照进来,有点无孔不入又无处躲藏的意味。眼看着离老城越近,潘希年看着远方城市那高低起伏的轮廓线,正看得入迷,何塞说:”我们先去宾馆,然后你稍微休息一下吧,我们订了八点的桌子。“这晚饭吃得真晚。潘希年不免想。何塞大概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笑着一挥手:”欢迎来到西班牙,从现在请你要适应我们的作息了。其实我觉得九点更好,但是Dr.Fe说你刚到,时差还没倒过来,建议我们早点吃,太可惜了,你知道吗,在巴塞罗纳的第一个夜晚,应该是彻夜不眠的。你只有看过她的夜晚,才会真正爱上她。“为什么?白天不是更好吗?”   何塞大笑,顺手拍了拍喇叭:“希年,欢迎你来到欧洲夜生活之都!”   车一路开到老城,停在一栋白色的大房子下面。潘希年一下车,先被那美得惊人的建筑物本身震住了:一楼是精巧的廊柱,稳稳挑起这一眼看上去四五层楼高的建筑,明明精致的花纹和纹样无处不在,但毫无烦琐和夸张感,相反,显得非常优雅而和谐,下午四五点的阳光染亮白色大理石的墙面,整个建筑本身都像在发光。   一直到进了大堂登记入住,潘希年发现自己的目光还是很难离开这酒店里的任何—件陈设和装潢,连天花板的吊灯都与众不同。何塞似乎也习惯了这种赞美和惊讶交织的目光,简单告诉她:“这是二十世纪初西班牙建筑师马特内尔的设计,酒店本身就是UNESCO的世界遗产保护建筑了。胡安娜的朋友们要是笫一次来巴塞罗纳,她总是推荐这间酒店,非常迷人,不是吗?”   潘希年点头表示认同,看到这酒店外墙的第一眼,她就已经喜欢上了,这里,也正是这种美振作了潘希年,所有的疲惫和燥热都在瞬间烟消云散,她几乎是迫不及待要看一看她的房间了。   这间名叫“弗斯特之家”的酒店连走廊都是美的,精巧的细节无处不在。费诺为她挑的房间临街,她一进门就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拉开白色的落地窗帘,几乎在同时,巴塞罗纳老城的风情,尽入眼底。   送她进屋之后,何塞就先离开了,留潘希年一个人略作梳洗和整理。她冲了个澡,一扫长途旅行的困顿,换上一身轻便的浅色连衣裙,以抵御夏天伊比利亚半岛那过于璀璨热情的阳光。   就算是吹头发的时候,她也不舍得离开窗前,几乎是贪婪地看着视线所能到达的最远处,看不出年岁但美得永不过时的建筑触目可及,各种缤纷而充满想象力的颜色一个个撞进视线来,她推开窗,听马路上人声鼎沸而上,这才依稀明白,为什么费诺在信里写着,“我想你看看这个城市”。   梳好头之后,她下楼去和何塞碰头。后者正坐在大厅那酒红绒面的长沙发上上网,直到潘希年走到面前,他看见她纤细的足腕,才收起手机抬头,眼底闪过一抹清清楚楚的惊艳之色:“哦,你动作真快。”   不想让你们久等。现在快六点了,不会太晚吧?“不会。刚才胡安娜还打电话来确定你是不是到了。他们开会开完了,正在从会场过来,时间还早,打算先去兰布拉大街坐一坐,好不好?”   我第一次来……“何塞站起来领着潘希年往酒店大门走:”就是第一次来,才一定要去那里。有人说过‘如果这世上有一条路永不到头,就应该是兰布拉’,其实走过去也不远,不过还是开车吧,希望我们能找到停车的地方。“谁知道这话一言中的。过去的路上碰见堵车不说,好不容易顺着滚滚车流到了目的地,又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停车,不得不开出几条街再走回来。潘希年跟着何塞一起走街串巷,老城的街道就像是迷宫,下一个路口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接着柳暗花明,熙攘的人流仿佛是魔法一般,陡然出现在眼前。   七月的巴塞罗纳,六七点钟仍然是天光大亮,看不到一点夜晚即将来临的兆头。而兰布拉大街简直像一个巨大的露天游乐场,各种音乐声汇成一片,露天酒吧和咖啡座沿着街道两旁巨大的遮荫树摆成一线,完全不见首尾,街头艺人们也是各逞其长,到处都是人,但无论是站定的还是移动着的,每个人脸上都是自在愉快的笑容。   潘希年早就一身是汗,紧紧跟在何塞身后,提高声音问:”他们在哪里?“何塞给出了一个西班牙语的单词,大概是餐厅或是咖啡店的名字,潘希年听不懂,又问:”你说什么?“他们在路的那一头,靠海的一边。”   不同于潘希年的左顾右盼,到了此地的何塞简直是如入自家庭院,悠闲自得得要命。他时不时停下和潘希年一起看一场街头艺人的演出,或是在街边的老甜食店给她买一只柠檬味道的冰淇淋,他似乎熟悉这条街道的一切,热爱它的一切,也知道它所有的故事。   这条大街本来就长,加上何塞的地主之谊十二分地尽责,潘希年越发觉得这条路果然永远也走不到头。但眼前所见的一事一物都充满了无限的欢喜和活力,渐渐地,她的脚步也放慢了下来,察觉到这一点的何塞对此看起来异常赞赏,笑着说:“这就对了,希年,你应该享受巴塞罗纳的节奏,别着急,这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不足一公里的路程他们足足走了大半个小时,等潘希年感受到迎面而来的海风吹过汗湿的衣服,不由得重重吐出口气,都还没来得及说话,何塞就指着一个方向说:“看,他们已经到了。”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潘希年望了过去——不管有多少人在一起,她总是能第一眼就见到费诺。他黑了,似乎瘦了一点,头发倒是短了,配浅色的短袖衬衣和长裤,整个人反而被夕阳镀得金绒绒的;他坐在那里,和她所不认识的人聊天,对方不知道说起一个什么有趣的话题,一桌的入都笑了,费诺也不例外,撑着额头,眼角和嘴角都是毫无掩饰的轻松笑意。   起先谁也没注意到潘希年和何塞的到来,直到何塞挥手大声叫胡安娜的名字,费诺一听到声音,也在同一时刻,转过了头。   上一次两个人在一起是不到一个月之前,这也并不是他们分开最长久的时光,但此时此地再见,是横跨整片欧亚大陆之后的相逢,虽说只要十二个小时的万米高空飞行,但已经千山万水越尽了。   她有点恍惚地走到费诺身边去,听他说:“这一路上还顺利吗?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顺利,一路上稀里糊涂睡过来的,出关也很顺利,你给我的那些应急电话啊、联系方式什么的都没用上,一到大厅就见到何塞,然后就进市里了……电话……“哎呀,我忘了……”她这才想起来出发前费诺特别叮嘱她一到就给他报平安的电话,但出关之后立刻和何塞顺利碰头,拿行李去停车场,总觉得做不完的事情,忙着忙着就忘记把手机打开了。   费诺见她老实承认,还是笑了:“我看国内这几天都是暴雨,以为会晚点。后来何塞打电话来了,知道你平安就好。下次不要忘记了。来,介绍两个人给你认识。”   他忽然换成了英语,潘希年立刻意识到还有别人在场,其中那个明艳照人的西班牙女人想必是费诺和何塞口中所说的胡安娜,她和何塞看起来像极了,一样黑褐色的头发,眼睛却是金绿色的,浓郁而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顾盼间眼眸溢彩,真是连潘希年都觉得要被迷倒了。   胡安娜是个典型的西班牙女人,热情,美丽,活泼。她隔着桌子和潘希年拥抱,身上那馥郁的香气让潘希年都有点眩晕了:“你好,希年。我和之乔听说了你的事,所以才请费写信给你,邀你过来散散心,玩一玩。”   她脸上的胭脂沾上了潘希年的脸颊,潘希年不习惯和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这么亲密,有点不好意思,微微笑了笑,说了声“谢谢”。这时胡安娜身边的男人也站了起来,和她握手:“希年,我是杭之乔,当年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才五六岁,一晃眼就快二十年过去了。   这就是费诺信里所说的另一位故人了。潘希年借着握手的机会打量他。他看起来四十出头,头发却已经半白了,戴着一副黑框的眼镜,文质彬彬,修饰得体,很有学者的风度。   杭先生,你好……谢谢你的邀请信。”   举手之劳。刚才胡安娜也说了,我这是和费诺遇见,才知道潘老师的事情,原来已经过去快两年了……不说这个,你这次来西班牙,我们都很高兴,可惜这段时间我公司事情多,不能全程陪你,只能有劳胡安娜还有何塞了,这段时间里如果你需要什么,就告诉我或者胡安娜,千万不要客气。嗯?“潘希年又一次点头。   他们在这边叽里呱啦说中文,听得胡安娜一头雾水,好不容易等到一个空当,立刻插话进来:”之乔,你又来了。不要一说话就像在和你员工开会一样。大家能不能坐下来,喝点东西,休息一下,然后去吃晚饭?“杭之乔蓦然大笑,对胡安娜说:”是是,亲爱的,我又来了。大家坐。“结果潘希年吃到一顿令她印象无比深刻的晚饭——他们订来为她接风的餐厅位于巴塞罗纳的哥特区内,有着好几百年的历史,食物美味得令人由衷赞叹,但更有趣的,反而在食物之外了:一开始大家都还是说英语的,每个人都能听懂每个人,但随着几瓶西班牙本地的红酒下去,甜食上桌也开始闲聊了,各种语言也开始混战了。费诺前一句话还在和何塞说英文,接下来被胡安娜问了一句什么,她大概拿德文问他,他自然用德文回答,再然后转问潘希年要不要配鲜奶油又换成了中文;何塞和杭之乔还有胡安娜都说西班牙文,杭之乔也偶尔对胡安娜说英文,和费诺、潘希年则讲中文;起先还都能清楚地交流着,但最后不知道怎么乱了套:何塞对希年说起西班牙语,费诺看起来想说英文说出门的却是德文,潘希年说完”谢谢,我吃饱了“,正对上胡安娜迷惑不解的闷光,原来又说错了……最后胡安娜忍不住掩而大笑,清脆而亮的笑声在店堂里引来旁人的目光,她也不在乎,笑够了才说:”天哪,这顿饭太有趣了,我几乎忘记这样的生活啦。费,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整个系里只有我们的德语说得不够好,第一年的时候只能在一起说英语,好像还是昨天发生的一样……“费诺果然笑了起来:”是,就是直到毕业,我都没学会西班牙语,而你也不能说中文,白在一间办公室四年。“闻言胡安娜也接话:”我真是怀念第一年的生活啊。“你只是怀念第一年的悠闲吧?”   胡安娜耸肩:“谁不怀念下地狱前最后的狂欢呢!”说完,她又一次笑了起来。   这段对话听得潘希年有些云里雾里,但是看桌上其他人都若无其事没有任何疑问或是好奇的样子,她也最终什么都没说。在这段漫 而热烈的晚餐之后,初到欧洲和重新见到费诺的兴奋渐渐沉淀下去,她的眼皮越来越重,终于背过脸打了个哈欠。   这个动作还是落进了费诺的眼底。他看了看桌边毫无倦色的胡安娜和何塞,开口建议:“不早了,希年的时差还没倒过来,今晚先到这里?”   十一点了啊。“杭之乔看了眼表,”是不早了。今天你们的会也正好开完了,明天有什么安排?胡安娜在休假,我也可以请假……“费诺看看累得恨不得东倒西歪的潘希年,说:”让她先睡起来再说。明天我想带她去看高迪。“杭之乔和胡安娜这下都笑了:”哦,那是的,你是应该带她去看高迪。看望高迪比看初恋情人还让人心跳加快,不是吗?“胡安娜又说:”那这样,何塞送完你们之后把车留下,或者还是开之乔的车?“不要紧,叫车也很方便。”费诺简短地结束交谈,弯下腰,把都要睡着了的潘希年轻轻叫起来,“希年,我们回去。”   杭之乔三人把费诺还有潘希年送到酒店后,还是留下了一辆车。费诺当时一手扶着摇摇欲坠的希年,没法追人,也就只能接下之后又丢给侍应生,交代他们停车。希年看起来累坏了,几乎都要在费诺的臂弯里沉睡,费诺虽然不忍心吵醒她,但就这么站在酒店大堂也不是办法,只能又一次把她喊起来:“先醒一醒,就要到房间了,到房间再睡。”   潘希年勉强再次振作精神,看清自己正被费诺搀扶着,觉得又舒适又安心,完全不愿挣扎起来。她松开搂住费诺的胳膊,睡眼惺忪地嘀咕:“我困得不行了,一路上飞机碰到气流,没合眼……”   原来之前说的一路顺利只是为了让他安心。费诺觉得有些好笑,继而心底一暖,涌上怜惜之意来。他就再不说话,轻轻架着她,进了电梯,一路来到房门外面。   他们的房间互为隔壁,费诺帮她开了房门,又把人给“挪”进去,正要走,不放被潘希年一把抓住手臂,迷离着双眼看了他许久,还是没有放开手。   肌肤相触在一块温度几乎是在瞬间升高了,也不知道是谁燃烧了谁。费诺定住了脚步,也低头看着潘希年。可是并没有过太久,她又忽然松开了手,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转身走进了房门,甚至没有道一声“晚安”。只是她手心汗湿的炙热触感,一直等到费诺回到房间换了衣服冼了澡还停留在小臂上,仿佛永远不会消失一般。   这一晚费诺没有睡好,几次被自己的梦惊醒,汗流浃背地坐起来,看一眼窗外徽泛鱼肚白的天色,知道还早,又睡下去。但无论怎么睡,都很难回到香甜梦乡里,辗转许久,干脆还是起来,推开窗,俯瞰这个城市尚未全然苏醒的清晨。   窗子刚推开,还没来得及好好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熟悉的声音从窗口一侧传来:“你醒了吗?”   潘希年也正趴在窗口。视线避开她雪白的胸颈,费诺点头:“醒了。你呢,睡得不好?”   睡得很好,就是睡不久,五点自动就醒来了,没别的事情干,就等天亮。“费诺就指着不算太远的街道一角说:”希年,你看那里。“潘希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什么?“那个看起来有点像蛋糕的房子,看见没?”   哦……这下看见了。“那是高迪设计的房子,米拉之家,而那个顶上看起来像龙的鳞片的是巴约之家。”   来巴塞罗纳的人,谁又会不知道、不期待见一见高迪呢。潘希年在美学选修课上看过高迪建筑的图片,虽然只是平面的图片,但那万花筒一样的想象力,已经足以把她拖入美的旋涡,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一觉醒来,推开窗子,那些之前只能从画册和影像上由衷赞美叹服的建筑物,就这么活生生地近在眼前了。,原来住得这么近。“这是做我们这一行的坏毛病,看到心仪的建筑,总是移不开步子,恨不得住得越近越好。”费诺看见潘希年痴迷的目光,深有同感地一笑,见现在才六点稍过一点,又提议,“希年,既然你已经起来了,那干脆出门吧,趁着时间早,有一个地方不去可惜了。”   嗯?“可费诺看起来铁了心卖这个关子,只是笑,不肯说到底要去哪里。潘希年心想反正醒了也是醒着,又对费诺这样心仪的地方好奇,立刻应下来:”好。“说完她注意到其实两个房间隔得很近,要是胆大心细些,绝对可以从窗口爬进来。当她开玩笑似的把这个想法说出来,费诺脸色一变:”胡闹,这是顶楼,摔下去不要命了。“潘希年赶快笑着吐了吐舌头,冲凉换衣服,和费诺一起出门去。   尽管留了车下来,但费诺着意在赶时间,不愿花费太多工夫在认路找路上,直接叫了出租车,直奔目的地。早上车不多,又是本地的司机,用不了多久就直达目的地。潘希年一下车,只见两座糖果屋一般的小房子分峙大门的两侧,七点钟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在装饰的七彩玻璃上,恍如刹时走进一个童话的世界。   费诺轻轻在她身后说:”桂尔公园。现在人少,希年,来,我们进去。“清晨的公园里不要说游客,就连本地人都少见,空气里有一种草木萌发的清香。潘希年看费诺似乎每一处都很熟悉,不由疑惑地问:”你常来?“说完才觉得这个问题问得真蠢。不料费诺只是笑笑,认真说:”上一次来是四五年前了。只是走过的路我都不容易忘,下次有机会我们去威尼斯,那简直是建来迷路的城市。“他说得这么自然,如同这是一件必然能达成的事情。潘希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只能跟着笑,声音轻下去:”好啊……“费诺这才意识到刚才这句话说得忘情,也一愣,转了口风说:”这边走,这是我想让你看的地方。“高迪设计的桂尔公园位于小山的顶上,有一片小广场用以望远。就在此地,巴塞罗纳整个城市的面貌在他们眼前徐徐拉开长卷。费诺指着城市中央那瞬间抓住人视线的、第一眼望去宛如哥特建筑的高塔说:   ”看,高迪的圣家堂。“他充分发挥了身为景观设计师的职业特长,仔细地向潘希年讲解这个城市的规划和建筑风格,轮廓线是如何延展开的,哪一片是旧城,哪里又是规划出来的新城,新旧又如何统一协调起来。潘希年认识他这么久,从来没有看过工作状态或者说”身为景观设计师“的费诺,觉得有些新奇,继而震动,顺着他所指的每一个点看过去,但又忍不住盯着费诺的侧面,不愿移开分毫的目光。   费诺说完,察觉到潘希年的目光,不由得微微一笑:”怎么了?“潘希年一下子回神,脸也热了,总不能说”看你看得入了神“吧,随口说:”我就在想,你更像个建筑师,好像入错行了。“费诺笑得眼角泛起浅浅的纹路,看得潘希年不禁想伸手去抚摸,想知道手指在上面流连是什么感觉。她听他说:”高迪就是建筑师,可是这个公园,按现在的学科来分,是景观师的工作范围。科技越进步,学科分类就越细,以前的建筑师多是全才——还有做画家、雕刻家的,照样留下不朽的建筑;同样,也有没有留下名字的工匠们,造出的木结构历经千年不朽。建筑本来就是实用和协调的学科,现在却连景观和建筑都要分家,不是有点无趣?“他说到熟悉而喜欢的东西时,浑身自然焕发出光彩;潘希年都不舍得打断他,只希望他说得越多越好,也就在这样的时刻里,他就是费诺,她也只是潘希年,眼里唯有彼此,不需要为道德、伦理、身份等一系列外物拉锯和挣扎。   不知不觉之中,他们身边的人流多了起来,费诺惊觉不知不觉他们居然就待了这么久,惊讶之余,心底又同时生出不欲与人知的幸福感来。他说:”看来游客多了,我们吃早饭去吧。“都几点了,还有早饭?”   要适应西班牙人的作息啊,十点钟正是吃早饭的好时间呢。“眼看费诺已经转身,潘希年叫住他:”费诺,等一等。“嗯?”   她看着他,又一次慢慢微笑起来:“就是想说谢谢你和我来这里。”   怎么说起这个来了,傻瓜。“潘希年连连摇头:”不,不止今早来公园这件事,虽然我才来西班牙两天,但是我真高兴,你让我来这儿。“费诺被她郑重的语气说得一顿,才再度露出笑颜来:”你知道吗,我自从到了西班牙,就一直想,如果你也在就好了,谁知道你真的来了。希年,你的到来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事情。“哪怕是错觉也好,自欺欺人也好,就让他们暂时不去想国内那所有的纷繁纠结和盘根错杂,且在万里之外的异乡,做一双同舟的鸳鸯。   赭城   在巴塞罗纳的几天,过得是悠闲的。两个人从早到晚慢悠悠地探索城市的各个角落,精美奇异的建筑,古老的教堂,充满特色的餐厅咖啡馆,更不必说风格年代各异的博物馆,如同大大小小的珍珠一样,点缀着这个充满生命力和历史传承的城市。尤其是这些博物馆,因为符合潘希年的专业,她不免在其中流连再三,从藏品本身,到布展的空间灯光陈设,无不仔细看过……休假中的人是不在意时间的,直到胡安娜打电话来和费诺确认接下来的行程,潘希年才猛地意识到,他们这就要离开巴塞罗纳了。   接下来他们往西,在马德里停留了两天。费诺见潘希年对博物馆兴趣浓厚,就专门去拜访了马德里”艺术黄金三角“——普拉多、提森一波尔内米萨和瑞内索菲亚。潘希年自然是看得心驰神往,费诺也专门回普拉多的戈雅展厅重温戈雅后期留下的作品,被同来的胡安娜开玩笑说”好像专程来和初恋情人幽会“。   然后路线整个南折,进入安达卢西亚,第一站自然是在《唐·璜》里被热情赞美的”白城“塞维利亚——此地盛产橙子、女人、诗歌和传奇,孕育过最美丽的爱情,亦见证过最惨烈的。在他们到达的第一个晚上,何塞在餐桌边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和他同名的男人以及名叫卡门的女人之间那被情欲和鲜血渲染得猩红的爱情故事,月光明晃晃地照在他们的桌子上,也照在他们的脸上,潘希年一扭头看见费诺的脸,他亦看着她,眼神幽深,看不出的情绪深藏其中,又在对上她的视线之后,轻轻地转开了,再一次地。   故事以死亡告终,说故事的和听故事的人都沉寂了下来。胡安娜看不懂费诺和潘希年的脸色,以为是这个故事的血腥搅了晚饭的兴致,就笑着荡开话题:”如果卡门的鬼魂会在生前工作的地方游荡,搞不好现在就在附近呢。“收到潘希年礼貌的询问的目光,她又笑:”我们的隔壁,就是当年的烟厂啊。“故事的卡门,一出场,可不就是烟厂的女工。   这么巧。”费诺也轻声附和。   可不是。不过这个城市也有费加罗啊……“说完就吹起口哨来,正是《费加罗婚礼》序曲的主调。   直到他们来到格兰纳达,安达卢西亚地区又一个传奇的城市,去看传说中的赭城一阿兰布拉。   这是摩尔人建立的王朝在欧洲留下的最瑰美的宫殿,又在他们被迫撤离欧洲之后被尘封被遗忘,直到有一天,勇敢的探险者再次发现她的影踪,拨开被荆棘和时光遮掩的纱幕,让她重见天日,再次接受人们因她的美丽和荣光而发出的无限赞叹。   胡安娜的朋友在阿兰布拉里工作,因此特意叮嘱他们晚点到,避开密密麻麻的人群,得以好好一睹常春庭院和狮子庭院的风采。   走进狮子庭院的那一瞬间,潘希年听见自己呼吸和心跳都在同一刻暂停的声音。夕阳把大理石的地面染成闪着橙光的粉色,雕花的灰墁,纤细的立柱,并着镂空的花纹一并投下光影斑驳的阴影,组成一个新的幻境。   她惊叹得完全没有别的言语,只能一再地扭头去看费诺,似乎要问,这世上怎么能有这样的地方,但费诺只是微笑着的,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必说,这个地方本身,得以亲见,已经足以涵盖一切言语。   潘希年仰望着姐妹宫那如同倾泼而下的星空一般的穹顶,悄悄地流下了眼泪。   只是她不知道,这泪水并没有躲过费诺的眼睛,他抬起手又放下,把微微颤抖的手,藏在了身后。   他们一直逗留到宫殿闭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临走前潘希年买了—本装潢精美的书,上面全是西班牙文,胡安娜说,这是一本当年这个王朝的诗人和贵族留下的诗集,摩尔人的诗集。   于是在晚餐桌上,潘希年央求胡安娜随便读上一首——她尚未从初访赭城的迷恋中苏醒,任何关于它的故事都让她迷恋。胡安娜欣然同意,翻开一页匆匆看了两行,笑了:”看起来都是情诗,可惜眼下我们四个,都是单身的人。“夜色已经悄然降临这个城市,远处山顶上的赭城也披上了霞光,灯光还未亮起,只有一点夕阳血红的余色侵染上墙体。她安然矗立在那里,如同一面金红色的旗帜。   忽然何塞说:”对了,费,希年,我能不能问你们一件事?“不知道这是在卖什么药,费诺先点了点头:”当然,何塞。“他却看着潘希年:”我知道这可能不太合适,也许是很不合适,不过……你们是情侣吗?“费诺像是被彻底问住了,一言不发;潘希年也不说话,反而看向费诺,看来是要固执地等到他的答案,但她心里又知道,这个答案早已注定,根本不需要期待。   我们甚至不住一个房间。”   何塞是外国人,并不熟悉中国人的太极和以退为进,他觉得费诺根本没回答他的问题:“那又怎样,这部说明什么。”   胡安娜低声叫了一句“何塞”,约莫有点劝阻的意味;他却不理会,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潘希年:“我不熟悉你们表达感情的方式,如果我冒犯了你们,我很抱歉,但……呃,让我这么说吧,胡安娜提过,现在你们生活在一起?”   费诺这时才微微颔首:“是……”   眼前的青年的双眼几乎在同时黯然了,但是费诺又说:“她是我老师的女儿,现在我照顾她,所以我们一起生活。”   这个答案又立刻给了何塞希望,他抬起眼,追问:“这说明什么?”   说明我们住在一起,但不是情侣。“这次开口的是潘希年,快速又略显生硬地接下了所有的话,”你要问的问完了,我们可以换个话题了吗?“何塞完全没有注意到潘希年的僵硬,竟开心地一抬手,转脸对胡安娜说了句西班牙语,语调又一次轻快起来。   胡安娜并没有急着读诗,而是和潘希年一样,眺望着远处宫殿的轮廓,说:”希年,关于赭城,有很多很多的传说。但是大多是关于阴谋政治甚至死亡,和爱情相关的太少了,我想大概是对于末代王朝来说,爱情实在是太无足轻重。不过我倒是听我朋友提起,本地的年轻男人,要是有了心爱的姑娘,就会带她在夕阳落山的时候上赭城。那里有一扇被誉为‘通往天堂之门’的窗子,只要站在窗前一起看向远方,就能永远幸福。姑且不论真假,也算是为这个鲜血和眼泪浸透的宫殿的一点美好的粉饰吧。费,你这么喜欢这里,有没有听过这个传说?“最后一句毫无预兆地换成了德语,她含笑望向费诺。费诺在她注视之下,终于点了点头,也用德语说:”我觉得那里的窗子都很美,每一扇都值得驻足停留。你说呢?“她笑得微妙:”哦,别和我说这个,和我说没用。“何塞迷惑地看了他们好一会儿,终于抗议:”怎么说起德语来了,这不公平。“他们在赭城的陪伴下吃晚饭,吃饭时有人在远远地弹着西班牙吉他,缠绵的悠远的调子,听起来像情歌。就是在这样的乐声中,胡安娜开始念诗了:   当他饮的酒使他醉梦沉酣连打更人也合上了双眼我胆怯地走到他身边好比一个人想要靠近却又假意流连我轻轻接近他犹如一个梦那样难以察觉轻盈好似一声喟叹我亲吻他的咽喉——洁白的珠宝——饮他湿润的红唇就这样和他度过一晚甜蜜地直到黑暗也微笑起来露出黎明的皓齿情诗犹在耳侧,潘希年情不自禁地去寻找费诺的目光。原来她悄悄做过的一切,早巳写入前人的诗句里,那诗歌的开头她已经熟知,却不知道是不是有走到结局的一天。   晚风里花的香味浓郁起来,盖过食物的味道,熏人欲醉。仗着胡安娜正在念诗,而何塞和侍者商量甜食,潘希年暗暗一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和勇气,在桌布的掩护下,她伸出脚,滑向了费诺那一边。   初初碰上的那一刻,费诺一震,猛然抬起目光看着她,眉头却皱了起来,满脸的不赞许和就此打住。他的腿要往后退,感觉到这一点的潘希年脸色一僵,却不肯放弃,索性任脚背轻而狡黠地,掠过费诺的腿骨,缓慢地如同在巡视一片领土。   砰的一声,费诺站了起来,引得还在读诗的胡安娜错愕地停了下来:”怎么了?“费诺意识到失态,也不看潘希年,沉着脸说:”没事,我去一下洗手间。“哦,那正好,我们一起去。”胡安娜也站起来,交代何塞,“再叫一客桑格瑞娅,念情诗的夜晚就适合这样甜美的酒。”   费诺的抽身而去让潘希年有些失望,但他的反应之大,又让她隐隐有些得意。不多时,空了的酒瓶又端上来了,一圈圈的涟漪荡漾开,让灯光下这嫣红的酒看起来有些危险和诱惑。   费说你不能喝酒,但是来西班牙却一口我们的酒也没喝过,实在太可惜了。而且桑格瑞娅不算酒,它比石榴汁还要甜……“面对这炙热又不失礼貌的目光,她不忍拂却何塞的好意,点点头:”我可以闻闻看吗?“当然,请把杯子给我,我给你倒一点。   他一倒就是半杯子,还是潘希年连连叫停才不情愿地收住了杯子:”就算是醉了又怎么样呢?大多数醉了的时候,不是比醒着还更开心吗?“这句话说得潘希年心里一动,她勾起嘴角,徐徐垂下眼帘,长而密的睫毛下仿佛藏了一个精灵,那么亮,那么美:”是啊,可不是嘛……“盛满桑格瑞娅的杯子在她手里被慢慢把玩着,玫红的光透过酒杯映在她白皙如的手背上,如同一抹最娇美的红晕。何塞看得都入迷了,正要抓起她的手倾吐心里的爱慕,潘希年却先一步扬起手,饮尽了杯中的酒。   ……”   她的脸颊迅速冲上红晕,影沉沉的眼眸里则如同冬日里陡然降下了浓雾,把所有的清明和克制都掩盖住了。于是等费诺和胡安娜先后回来,看见的就是潘希年睡倒在桌边,嘴里喃喃有词,仔细一听,竟然是一句又一句的“费诺”。   费诺见状,苦笑说:“她醉了。”   何塞也没想到潘希年一杯就倒,尴尬地说:“就是半杯桑格瑞娅,你知道这根本就是饮料……哦,她好像在说话,要什么吗?”   费诺低头看一眼潘希年,摇头:“她在说酒话,不要什么。”   不料潘希年一下子坐起来:“你从来没问过我要什么!”   这句话是用中文喊出来的,费诺以为她清醒了,但只来得及说完这句话,她又倒了下去。   胡安娜这下也笑了:“虽然我不知道她刚才说了什么,不过既然醉了,今晚我们也散了吧,何塞没怎么喝酒,让他去开车吧……”   费诺叫住她:“希年醉了以后不能坐车,不然一定吐得一塌糊涂,这还是山路。我扶她走下去,你们先去吧。”   胡安娜一定,才答应:“没问题……何塞,那走吧。”   何塞起先不肯动:“我可以背希年下山……”   去开车。费在这里。“胡安娜又说,后来看何塞还是不动,叹了口气,拿西班牙语说了一通,再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他脸色一变,看了一眼潘希年,又看了一眼费诺,还是走了。   等何塞也离开,胡安娜转身对费诺说:”可怜的何塞……他喜欢她,却抢不走她。她的眼睛里只有你,你也只看得到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挣扎,装作看不见她,你们中国人总有些我们不明白的道理。费,不管怎么样,相爱的人本来就应该在一起。“说完她走过来也给了费诺一个拥抱,好像还是两个人在同一间办公室朝夕相处四年最熟悉亲密的时光那样。明白她的安慰和鼓励,费诺只是笑了笑,抱回去:”谢谢你……“她贴在他耳边继续说:”我刚才读到一首好诗,可是看起来希年和你都错过了:‘最精致的一个夜晚,是这样的一个夜晚——把眼睛和睡眠远远分开,把耳环和脚环连起来’,上帝保佑你们。“费诺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胡安娜大笑着走向车子,又目送着车子启动,消失在灯火朦胧的街角。他慢慢地又收起轻松的表情,回到潘希年身边,扶起她,和声呼唤:”希年,你醉了,我扶着你走一会儿醒醒酒。“也不知道她听明白了没有,只是温顺地任由他搀扶起,踉踉跄跄地,迈动了脚步。   餐厅在赭城对面的山头上,离他们住的酒店还远,这一区本来是吉普赛人的聚集区,房子都刷成白色的屋顶和外墙,又有”小白城“的别名。可是入夜之后,橘黄的灯光亮起,一切似乎又成了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城市——灯光和阴影把每一面墙,都染上了别的颜色,风摇而影动,仿佛随时都有什么会从大片黑黢黢的阴影里挣脱出来,然后在这月明星稀的深夜里狂奔而去。每一条街巷都静极了,少有行人,连人家传出来的说话声都难得一闻,就好像走人民间传说里的迷宫之城,只有入口,而永远没有出路。   潘希年裸露的手臂紧紧缠着费诺的胳膊和腰,汗水一层层地沁进他的皮肤里,她的头发则被风若有若无地拂向他的脸上和颈窝,如同春曰里殷勤随风招展的杨柳……费诺心口热透了,汗刚蒸发殆尽,又有很多冒上来,他的浑身都紧绷起来——他觉得危险。   在转过某个街角的时候,潘希年被古老石板路上的间隙一绊,整个人往前跌去。费诺赶快抱住她,但刚刚站稳,她毫无预兆地,牢牢抱住他的腰。   她绞紧了费诺,如若藤蔓,毫不吝啬任何一点力量。费诺试图推开她,她却忽然腿一软,直往地上坐倒,手臂却不肯松开,把脸颊贴住他的腰腹,喃喃说:”我装不下去了……再也装不下去了……我以为我可以等到你觉得我长大了,可是我不行了,再也……费诺,费诺……“破碎的语句里,满是压抑的痛苦,陡然在这静夜里爆发出来,蓦然就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费诺低下头来,看着她绯红的脸颊和散乱的头发,乱作一团的双眼,也在瞬间失去了推开她的力气。   潘希年还是抱着他,恨不得把自己嵌入他的血肉里:”要是你觉得我太小,我可以等你到三十岁、四十岁,甚至到七十岁八十岁,这样再没有别人对我们指手画脚了吧……但是费诺,这是我最好的年纪,你怎么舍得不爱我?你怎么舍得把我一次次推给别人?求求你,但凡你有一点爱我,就给我一点希望吧,我撑不下去了啊……“说完,她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在他面前痛哭失声。   这是她恢复光明之后第一次在费诺眼前流泪,哭得像是迷了路的孩子,声音阻断,气息奄然,大颗大颗涌出的泪水就像一粒粒的钉子,一下下砸到费诺的心口深处,痛得他眼前发黑,连呼吸也不顺畅了。费诺无言地看着哭得几乎要蜷作一团的潘希年,这才发现,他可以忍耐任何东西,却不能看见她哭。   长久以来的拉锯,坚持,乃至煎熬,这一刻再不重要了,比起潘希年的痛哭,比起她近于绝望的不放弃,比起她的求之不得,都不重要了。   他想把她拉起来,她却在挣扎,甚至在扭打,不肯起来,费诺索性也坐下来,拧着她的肩膀,想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冷静下来。潘希年已经哭得没了神智,反抗起来像愤怒的狮子,费诺任她打了好几下,直到看唇都白了,再也忍不住,抓住她的手,亲了过去。   这亲吻起先像是撕咬,慢慢地,潘希年才意识到正热切亲吻自己的男人是费诺,她呆住了,新的眼泪涌上来,滴进交缠着的唇舌深处,像一剂苦涩的药。   可是费诺并没有离开她,他的唇在她的唇边辗转,小心翼翼地亲吻每一个角落,那嘴唇烫得像火,又温柔得一如静静涌过的河流,他吃掉她嘴角的眼泪,又吃掉颊边的,一路亲吻着来到眼角,在眼睛上充满爱怜地印下新的亲吻;抓住潘希年双手的手不知何时放开了,转而轻缓地抚过她的脸颊,她的耳垂和脖颈,乃至被泪水浸得半湿的头发,而这每一下的碰触,又如春天草原的野火,只要第一缕的春风吹过,就能顷刻燎原。   他们像是在漫无人烟的荒漠里迷途了太久,每一个亲吻和拥抱都让他们战栗,更让他们眷恋彼此,不愿分开分毫……过了太久太久,潘希年的沈智才回到自己身上,她呆呆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恍然还在梦里,她不晓得回应,也不敢,怕一动,所有的一切就如同肥皂泡一样破碎了。   希年,我在这里……”   察觉到她的僵硬和呆滞,费诺心里泛起无限的怜惜。他稍稍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捧住她的脸颊,让她正视自己。潘希年一震,失去血色的嘴唇哆嗦起来,难以置信地瑟瑟伸手,碰到他的脸颊,感觉到血肉的温度,颤声说:“真的是你,费诺……”   费诺眼眸一暗,扣住她的手腕,让她的手贴在脸颊上。   她狠狠地抱紧了他。   他们相遇这么久,又错过、忍耐、等待了这么久,终于在这异国的漆黑的夜里,得以暂且抛开一切外物再不理会,心意相通,又互诉情衷。   他们像是被滚热的青铜浇铸在一起的塑像,又紧紧贴合着,拥抱着,间或轻吻,低声交谈,就算偶有路人经过,拿惊异的眼光盯着他们,也并没有人在意。在瞬间经历过大悲大喜两重天地之后,潘希年的酒劲又一次翻上来,她疲惫不堪,就这么在费诺怀里睡着了,泪痕尚未干透,嘴边却挂上了恬美的笑容。   这次费诺没有再叫醒她,而是默默地背起她,在安达卢西亚的月色之下,回到了宾馆。这一路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他觉得他们仿佛又回到两年前那个夜晚,她也是这样,安静乖巧地伏在他的背上,也许早在那一天起,一切的结局就已经悄然写定了。   把潘希年送回房间之后,她几乎是立刻倒在了床上,长发散了半床。眼看她是决计爬不起来洗脸、换衣服了,费诺还是没叫醒她,去浴室打湿毛巾,轻柔地帮她擦干净脸上的泪痕,潘希年动了一下,勉强睁开眼睛,说:“不要走……你不要走,我怕是做梦,你一走,梦就醒了,空了……”   费诺这时正在帮她擦手臂和双手,听到这句话动作停了一下:“我不走,你安心睡。”   潘希年挣扎了一下,从床上撑起身子,醉眼迷离地看着他半晌,凑过去想亲吻面前那个晃动人影的脸颊;却因为醉得太厉害了,一下子落了空,原以为她就此放弃,可她还锲而不舍地凑上来,一次又一次;费诺看她这样,拉过她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微微侧过脸,就停在她唇边。   视线虽然模糊了,希年还是感觉到那个在云端晃动的身影停了下来,并且给了自己真实的力量。她觉得自己这次能成功,就吻了上去,真的触到了那人的脸颊。费诺侧过视线,看着她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得意而又满意的,只是看上去,比之前还要醉得厉害了。   他忍不住又一次去亲吻潘希年的嘴唇,这个亲吻绵长而辗转,直到潘希年要喘不过气了,他们才放开彼此,费诺看着潘希年潮红的脸颊,依依不舍地亲了亲她的指尖,跪在床边给她脱鞋。   她的脚踝一如记忆中那样纤细白皙,不堪一握;只是之前在石板地上跪坐得太久,被粗糙的路面磨出一丝丝的红痕。费诺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新生的伤口,圈住温暖而柔软的脚踝,替她脱下了宝石蓝的凉鞋。   潘希年已经完全睡着了,微微弓着身体,甜美,又毫无防备。费诺任由自己注视她的睡颜良久,才从这自我沉迷中醒来,笑着摇摇头,拉过薄被帮她盖好,又仔细检查了门窗是不是锁牢,这才踮起脚尖,无声无息地关掉灯,退了出去。   费诺发觉自己来到了深夜的赭城。   穿过金庭那宽阔的廊院,他走进了夜色里的常春藤院。月在中天,又在眼前的池水里,轻风拨动水面,水纹摇曳,如同被拨动的琴弦,水里的一轮月亮也摇晃了起来。不知怎么他赤着脚,冰冷的大理石地面被月光照得亮白如银,他悄无声响地踏上去,如同踏进银色的河流里。   庭院墙头高大的石榴花丛依然灼艳似火,但夜色温柔之下,那惊人的艳色也柔和起来,空气中满是柑橘树的芳香,这芳香托着他飘浮起来,飞过灰墁雕花的使节厅,再一次回到了狮子庭院。   月光更加地耀眼了起来,庭院里的溪流灿如水银,无声地流动着,皎白的光洗刷着庭院里森林般的廊柱,松柏的长阴化作银黛色,光影绰约之间,那些早已远去尘封的人和事,依稀流转回人世。   所有的喷泉都在欢唱。费诺听见远处传来人们的低语和说笑,拨弦的乐声和手鼓声更加遥远,而侍者们行动时环佩叮当,清脆的金玉之声久久缭绕不去。燃烧着的火炬的松脂香,被往来宫廷各个角落的贵族和妇人身上的馥郁香气全然地遮掩了,茉莉、玫瑰和乳香的浓烈香气笼罩了一切……但这些又并不重要,他继续往前走着,四周又迅速地寂静和黑暗了下来,只有苍白的月光指引着他的道路,他从未这么熟悉过这里,从未走得这么快,也从未这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大理石依然森然地贴着脚心,他的身后拖着巨大的黑色的阴影,在这样晚风熏然的夜晚,他独自在漆黑的宫殿里,找寻着一个人的踪影。   头顶上方漆黑的穹顶陡然散发出光芒,那旋涡一般的日月星辰仿佛随时会倒下来,挟带着无尽的能量和欲望,带着他来到那扇满载传说的花窗。   于是费诺看见他要寻找的人,她正在爱霞轩的窗前,眺望着远方无尽的星光和月色,就在她的手边,月光流淌下来,汇成七彩的河流。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转过头,月光下的面容,清晰一如心口最深的伤痕。   费诺猛地醒了过来。   梦境里的种种分明是冰凉的,但醒来之后的身体却滚烫。费诺知道这高温的源头,苦笑着坐起来,看着窗外的月光,梦境最后的面容,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他不得不冲了个澡,顿时睡意全消,正在慢慢穿衣服,想着接下来的半个夜晚怎么消磨过去,忽然一个奇怪的声音透过半掩的浴室门传进耳中。   他们的房间在一楼,费诺又留了窗,他以为是这个城市无处不在的流浪猫不请自来,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围着浴巾直接就出去了。   刚出去他立刻就后悔了。   哪里有什么野猫,正在不懈从花园一侧的阳台攀进屋子里的,分明是之前应该熟睡了的潘希年。   看动作她还是宿醉未消,手脚乏力,不算太高的栏杆怎么也翻不上来,跌跌撞撞的样子看得费诺一阵阵地心惊肉跳,赶快几个快步拉开阳台的门,抓住还在继续努力的潘希年的手,说:“希年,你松手。”   潘希年迷迷懵懵仰起脸,送给他一个甜美然而清楚暗示着“我是醉鬼”的笑容。   费诺听见自己叹了口气,抓住她另一只手,半边身子翻过栏杆,硬是把潘希年从栏杆另一侧提起来,然后抱着她的腰,把人安置在栏杆上,皱着眉头说:“怎么不走门?”   这时风一吹,潘希年醒了几分,就看见月光下费诺的身体,宽而平的肩膀,利落的线条斜收到腰,勾出劲瘦的腹部和腰线,这是长于锻炼的体格。他的头发还没来得及擦干,水珠顺着颈项滑到胸口,再蜿蜒而下到更低的地方,月色的身体里如同披了银色的缎子,从头到脚都在发光。潘希年有点庆幸夜色给了她掩护,让费诺不至于看出自己红得要烧起来的脸色,低声说:“我醒来,你就不在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坐在这里了。”   说完她作势要跳下来,费诺看她平衡都平衡不了,赶快用手接住她,潘希年就这么跌进了他的怀里。她的脸正贴着费诺的胸口,好像瞬间有一块烙铁熨过。潘希年心慌意乱地想让,下意识地就攀住了费诺的肩膀,手搭上去,发现一样也是赤裸的……费诺何尝不是有些尴尬,只是他见潘希年手忙脚乱在自己怀里乱扭,肌肤相贴,又互相摩擦,知道这样下去只会让事情更糟。于是沉下声音:“希年,别动。”   潘希年似乎也瞬间醒悟过来,再不敢动;趁着这个机会,费诺抱起她来,正好一进门手边的壁炉高度宽度都合适,就把她放了上去,握了握她的手:“我就来。”   他进浴室找了件浴袍披上,系好衣带后再出来,月色这么好,也不需要开灯,只见潘希年还是乖乖地坐在壁炉的边缘,看着他超她走过来。   怎么了?“他的声音轻柔得不可思议,潘希年觉得要在这声音里飘起来,她感觉到自他身上传来的湿热的气息,轻声说:”我做了个梦,梦里,梦里……“她没有说下去,只是低下了头,像是害怕听到费诺的回答;费诺微微笑了,修长的手指按住她小巧圆润的肩膀,侧过脸靠近吻了吻她的嘴角。他能感觉到潘希年的身体在他手下一震,就用力按定了,微笑着问:   ”梦里有什么?“她一阵恍惚,轻声说:”好像又不是梦……“嗯?”   我梦见你说你不会走……“潘希年又抬起头来,眼底尽是期待的光芒,”这不是我在做梦吧,你亲我也不是做梦吧,我是不是终于等到了……费诺……“费诺不做声地看着她。这沉默的凝望让潘希年心慌,她抓着费诺浴袍的袖子,强迫自己不要发抖;”还是你只是安慰我?你不喜欢我……不喜欢我为什么又要亲我?我,我是真的,费诺,我不记得我说过什么了,但是现在我清楚的,你听我说,我真的喜欢你,不是不懂事的迷恋,也不是因为你救了我,我不要什么更好的,也不会有更好的,你就是那个最好的……我是比你小很多,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你为了我,受了误会和委屈,但是我可以等,三十岁,四十……“伸出手,封住她的嘴唇,也封住她没说完的话:”不要说了。这些你都说过了。希年,你是我的亲人,朋友,姐妹,这点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永远不会变。“反应过来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潘希年一下子面无人色,她想问”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要亲我,给我希望,再这么残忍地剥夺走“,但所有的话都被卡在了嗓子里,化作喉咙深处绝望的一声叹息,甚至连叹息都发不出声音来,就这么目瞪口呆地僵成石像。   可是费诺还是看着她,也强迫她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如同要望进她心底最深的地方:”但是你有你的父母,他们是你的亲人,有陆敏这样的朋友,我相信将来这样的朋友会越来越多,更不要说程朗和晓彤,他们也为你付出  了许多,虽然没有血缘,也和亲人无异……所以无论是你的亲人,朋友,或是兄长,我都不是唯一的,所以我想做你爱的那个人,你的家人,你是我的唯一,而我也是你的,那么希年,你愿意吗?“说出这番话之前,他已经预知如果他说出这些话而她又真的接受,他和她,不,他们即将面临些什么。曾几何时,他因为畏惧她承担这些流言,更希望她能够真正清醒地选择人生的道路,才决心把自己的真心全部藏起来,选择了远远地旁观和等待。但直到今夜,她在他怀里失声痛哭,绝望得如同面临着世界的尽头,费诺才知道,原来自己错了,他以为会有什么对潘希年更重要,谁知道,对他和她最重要的,恰恰就是彼此。既然如此,前程即便有再艰难的困境,再汹涌的流言,只要潘希年在,他们必然可以一起度过。这是他爱的女人,他爱她的现在,也将爱她的将来,他希望她年轻时是他的,老了也是他的,做他的友伴、爱人和亲人。再也没有比这个更真切的了,也不会有比潘希年更宝贵的,他终于放下所有的顾虑,决心承担起所有的责任,他只想携着她的手,直到时光这条长河的最尽头。   像是过了一辈子,又像是只有一瞬间,就在费诺几乎无法再忍耐这个一瞬又一生的沉默之时,潘希年颤抖的嘴唇贴到了他的耳边,带来比最醇美的美酒还要更加甘甜的气息,他听见她说:“我愿意。”   之后   眼看着没几天就要上飞机了,费诺却收到潘希年的邮件,问他能不能改签机票,晚一周再过来。   这是两个人在一起之后从未发生过的事情——潘希年大四下学期起在巴塞罗那大学做交换生,之后继续攻读美学硕士学位,迄今为止两年半,眼看着毕业在即,费诺也打点好假期要去参加她的毕业典礼,没想到忽然收到这样一封没头没尾也说不清楚道理的邮件。   自从潘希年去了欧洲,每年都是费诺寒暑假千里迢迢去看她,这样一方面是长途跋涉太辛苦,她在飞机上又没办法睡,费诺舍不得她折腾,就干脆自己来回跑;另一方面就不太好说,较之上个街都能碰见亲朋故旧的T市,遥远的西班牙没人认识他们,更没有人在乎他们的过去,什么也不必想,更不必防备,走在大街上,就是人世间最寻常的情侣。两个方面加在一起,潘希年两年间回国的次数,少得可怜,也不那么令人惊讶了。   接到邮件后费诺也不做声,等到欧洲时间上午九点,打电话过去问潘希年出了什么事,电话那头支支吾吾也说不清楚,就是说能不能晚点来,现在手边有点事,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   费诺也是在欧洲做学生过来的,哪里不知道学校一般的作息安排,特别是她前一周还兴高采烈地说论文的结果下来了,拿了优等,问他什么时候过来,如今一转眼就变卦,必然是出了什么事情。   机票改签不在话下,但一想到潘希年每次遇到难题都宁可自己咬牙硬撑的”恶习“,费诺到底心里不放心,反而把机票提前了,没打招呼就直接飞过去。   那天正好是礼拜六,这班飞机又是一早到的,费诺出了机场直奔潘希年租的公寓,看样子房子的主人也没有出远门,他按了一会儿门铃都没人来应门,掏出自己那把钥匙,直接开了门。   房间里乱得很有潘希年的风格,别的都还好,就是各种画册、论文,铺得整客厅地板都是,沙发上是厚厚的参考书,茶几上也堆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复印件,看得费诺忍不住地连连摇头,行李都来不及拆,直接丢在一边,先弯腰帮她收拾屋子。   这才刚捡起一本画册,合都没来得及合上呢,紧闭的卧室房门猛地一下子打开,里面冲出一个人来,又在看到费诺之后整个呆住了,愣了好久,半天才来了一句:”你……不是说好了晚几天再过来吗?“说完就立刻钻过身去,再不看费诺了。   半年不见,她的头发又长了。费诺一边想,一边走到潘希年身边去,把她肩膀扳过来,没想到她也在使劲,一下子居然没扳动。费诺就暂时松开手,温声问:”怎么回事,不能见人了?“潘希年闻言,闷闷说:”是不能见人了,叫你晚一周过来,你还非提早来。“听她声音像是在赌气,一向清晰的口齿也模糊了,费诺又伸手去扳她,半开玩笑说:”我看看哪里不能见人了……“潘希年愤愤转身,指着自己右边脸颊说:”我牙龈不知怎么回事,半边脸肿得像有人塞了个核桃。“费诺伸手拨开她散开的头发,果然看见她半边脸颊肿得不像话。但又想到刚才潘希年自己的形容,反而笑了,避开她的右脸,去亲她的另一侧脸颊:”不会,还是很可爱。就算肿成包子,也是漂亮的包子。你牙医的电话多少,我帮你预约急诊,下午陪你看牙医。“潘希年简直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费诺,要不是跳起来太痛,她铁定跳脚:”我下周毕业典礼!这怎么出席啊!“说话时不小心咬到肿起来的口腔,疼得直抽冷气,眼睛都酸了。   费诺轻轻用力,压住她的肩膀:”少说话。我估计是炎症发了,看看是牙龈炎还是智齿……“话音未落就被潘希年打断了,半是嘴硬半是心虚地皱起眉头:”我不去看牙医……“费诺被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弄得好笑,嘴角扬起个弧度:”不去真的要成包子了。二十四岁的大人了,还怕看牙医。“潘希年不说话。她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摔跤,摔掉半颗牙,妈妈带她去诊所,大概是碰到实习的医生,拔完牙之后硬是半个月都没办法好好吃东西,其他疼痛啊之类的苦处就更不必说了,总之折腾了一个多月才好。就是这次教训,让潘希年一直爱惜她的牙齿,没想到十几年不发作,一发作起来这么要人的命。   她还是一副绝对不合作的样子,费诺眼看是不可能从她这里得到配合了,点点头:”看你这样也不会和牙医注册的,我打个电话给胡安娜,联系她的牙医诊所也是一样。“眼看着费诺已经拿起了电话,并从手机通讯录里翻找胡安娜的电话号码,潘希年一急,从他身后抱着人要抢电话。费诺用空闲的手抓住她两只手,话筒夹在耳边拨号码,不久电话就通了,潘希年听到费诺讲德语,就知道事情不妙,也不忙着挣扎了,拼命只想怎么逃掉去诊所。   等费诺放下电话,潘希年忙说:”我买了消炎药,就算去了诊所,也要等炎症消了才能动手术啊,我会好好吃药,等炎症下去再说吧……“眼看她的神色和语气瞬间变得楚楚乖巧,费诺知道这不过是缓兵之计:”胡安娜说会替你预约急诊,等一下打电话过来。你坐一下,什么时候痛起来的?“前天……或者大前天?不记得了。”一开始牙疼就过得昏天黑地的,吃了止疼片就睡,疼醒了又吃,也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人早就昏昏沉沉不知道时间,之前门铃响的时候她还以为是邻居或是房东,好不容易从床上爬起来,看见的却是本应该一周之后才出现的费诺。   她索性在沙发上躺倒,又被书搁到腰,不舒服地蜷向一角。费诺帮她把书移开,在她身边坐下来,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做完论文都是这样,精神一松懈,身体跟着吃不消了。当年我博士答辩结束,第二天就病了,足足病了十天……”   潘希年找到费诺的膝盖,枕上去之后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拧过身来看着费诺:“那你看医生了没?”   费诺笑着弹了弹她的额头:“别转移话题,这是两回事。”   不多久,果然胡安娜的电话追过来,告诉费诺约了下午三点,又约他们在潘希年牙齿好了之后一起吃饭庆祝,不过这也都是后话了。   潘希年再怎么不情愿或是害怕,既然费诺人都在身边了,也只能老实跟着他去诊所。胡安娜常去的那家诊所离他们的住处不远,牙医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先生,一见潘希年战战兢兢站在手术台边半天不敢走过来,只是一再和颜悦色地微笑:“小姐,我们先做个例行检查,无论如何今天你是不能动手术的。”   潘希年含怨地瞥了一眼守在旁边的费诺,目光中饱含着“你看吧”的意思,费诺只管含笑悉数接收,看医生给她做口腔检查。   检查的结果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正好是右边上下腭的两颗智齿都不能顺利萌发,造成牙龈起了炎症,医生建议先吃药消炎,然后再来动手术。   一听动手术三个字,潘希年脸色一白,话都有点卡壳:“不能等牙齿自己长出来吗?非要做手术吗?”   龈瓣阻挡了智齿的生长,这才会发炎。X光显示你两颗牙齿位置都还算正,所以只做个切除的小手术就可以了,不需要拔智齿。“鉴于医生的目光中隐约有”你很走运“的暗示,潘希年决定还是不要问如果拔这两颗智齿会是什么结果,道谢之后领了药,领了预约单,拉着费诺赶紧走,直到走出牙医诊所再照到太阳,潘希年才觉得人又活了下来,扭头对费诺说:”呃……我不想做手术,谢天谢地只是智齿……“这件事情没得商量。”费诺难得地板起脸来,但这份严肃实在很难长久地维持下去,在看到潘希年微微咬住下嘴唇后,他揽住她的肩膀亲了亲额角,“如果你不想接下来的每个月都这样疼上一个礼拜的话,就听医生的。这真的只是个小手术,别怕。”   潘希年有点哀怨地想又不是你上手术台,牙医诊所根本是外星人开的,想撇嘴,嘴角实在太疼,只得作罢,老老实实跟着费诺回家,吃消炎药去。   有了医生对症下药开的处方药,再加上费诺的照顾,折磨得潘希年痛不欲生的牙疼,总算是消停了下去。费诺带着潘希年去复诊,很快被告知:“炎症退下去了,可以手术了。”   潘希年简直傻了眼。她原先的打算是消肿之后先拖过毕业典礼,然后费诺和她要去意大利度假,怎么也能拖一会儿,等费诺回国了,又能再拖一阵,总之不要动手术。但眼前的形势完全不在她的计划里,费诺就在边上,想跑是不可能的了……看出潘希年的僵硬和犹豫,费诺和她手拖手,低声说:“别自己吓自己,我在这里。”   结果手术台真的是两个人一起上的,潘希年躺在那里,浑身紧绷,像块石头,费诺就坐在边上,握着她的手。   好在医生见得病人多了,倒也不特别引以为怪,只是看她紧张得太厉害了,开玩笑说:“放轻松,我这儿是牙科诊所,不是妇产科,你看你要把你先生的手捏碎了……”   潘希年脸一红,转头去看费诺,交握在一起的手却是始终没有放开。   虽然麻药针戳进牙龈的一瞬间潘希年疼得肌肉都在发抖(一半是给自己吓的),整个手术倒是很顺利,也比潘希年想象中的快多了。下手术台的时候她脚还是有点软,背后也湿透了,但总算是有惊无险,顺利过关。出诊所之后,潘希年抱怨舌头麻木得一点知觉都没了,费诺看她蹙着眉头很是苦恼的样子,把人拉到背阴的柱子下面,递过去一个很是彻底的亲吻,吻完之后看着潘希年的脸,一本正经地说:“好像有麻药的味65.0%”   潘希年本来还在脸红,听到这句话忍不住伸出手重重捶了他一下,随后跟着费诺一起笑起来,手术的阴影暂时被抛开,她挽着费诺,朝停车场走去。   走到途中费诺忽然说:“哦,云来托我向你问好。”   费诺出发来西班牙的前一天,云来到T大来拜访他。云来一年前毕业之后,考到家乡的设计院工作,事业稳步向上,这次到T市出差,就专程来看看费诺。   他一进门看见原先堆满了书籍和资料的书架全空了,一些三年里看熟悉的很多摆设也都不见了。他一愣,差点错过费诺给他递过来的水:“费老师,你要换办公室?”   我已经交完辞呈,下个学期就正式离职了。“费诺平静地说。   云来即刻沉默了下来。   虽然费诺从来不曾提起过和潘希年的事情,但自此潘希年去了西班牙,从来一直是工作狂的费诺一定空出寒暑假,然后整个人消失不见,直到假期的最后一刻才会重新出现在学校,从未有过例外。这意味着什么,云来当然心里有数。费诺从来不曾隐瞒,却也不解释,直到今天,如果不是费诺告诉云来他辞职的消息,云来恐怕也还是什么也不会说。   之后呢,准备去什么地方?”他尽量问得轻松。   答案果然是预料之内的:“目前的打算是回德国,回到本行,不再教书了。”   云来点了点头,神色不免有些黯然,短短一番话在心里斟酌良久才得以说出:“在您门下三年,学到了很多东西,毕业之后才知道当初您付出的心血。现在知道您不再教书了,回到专职的本行,这当然也是好事,就是不免为后来的师弟师妹们觉得可惜,没有机会受您的教导了。”说到这里他猛地想起,费诺自他研究生三年级起就再也没招过新的学生,原来是早就想好等潘希年学业一结束,就回欧洲去的。   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又一次安静了。而与此同时,费诺看着自己欣赏和器重的弟子,一时也有太多往事掠过心头。   接下来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云来的工作,顺带提到费诺第二天的飞机去欧洲。云来这才意识到不该久待,起身告辞,走到门边,还是停下了脚步,缓缓地说了一句:“那也请替我向希年问好。”   感觉到对方说完这句话之后明显松开心底一根线,费诺同样没有多说,点头答应:“一定,谢谢。”   费诺说完这句话,半天没等到潘希年的回复,不由得瞄了她一眼;她这就点头:“哦,他毕业一年了吧,工作得不知道怎么样?”   我走之前他正好来学校,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很不错,将来必成大器。“听他说到自己的学生,又不自觉地用回师长的口气,潘希年不禁笑了。费诺连连看她许多次,见她也不说话,也一直等到转到下一个路口,才望向街道的尽头,若无其事地问:”你不问我吗?“问你什么?”潘希年挑眉。   问我当年把你推给云来,心里是怎么想的。“这句话陡然变得又轻又快,恨不得急掠过去似的,又不等潘希年真的问出来或是作任何表态,费诺已经先一步自问自答:”有点……不,非常嫉妒。“他捏紧了潘希年的手,等待她的回答,可她却微微笑着也捏了捏他的手,更紧地挽住费诺,头亲密地依上他的肩头,什么也没有说。   一切尽在不言中。   也是因为牙疼这个小风波,等潘希年恢复到位,不知不觉就到了毕业典礼的前夜。那天晚上费诺和潘希年出去吃饭到十一点才回来,第二天又要早起,所以哪怕谁也没有睡意,还是各自去冲了个澡,准备就寝。   尽管在一起已经两年多了,费诺每次来西班牙看她,都是在客厅睡沙发。起先倒也还好,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这种坚持让潘希年着实有些着恼,她也并非没有暗示过,费诺似乎也不为所动,一如故我。   现在潘希年看着已经收拾好的沙发,总是觉得刺眼,咬着嘴唇坐在一角出神,直到费诺也从浴室出来,看她还没去睡,就问:”明天不是一大早就要起来?“不困。”她抱着膝盖,闷闷说。   费诺看她头发没擦干,就把自己手边这条浴巾从脖子上摘下来,也坐下,给潘希年擦头发。她起先挣扎了一下,后来还是顺服了,勾低头,任那齐腰的长发垂下,任费诺的手隔着浴巾抚摸过她乌黑的头发。   头发又长了不少。“他手上的力量正合适,按上头皮,让潘希年觉得浑身都放松了,所以听见这句话,潘希年隔了好一会儿才懒洋洋地应了一句:”天一热就疯长,一忙就忘记去剪了,像个疯婆子。“不用剪,我觉得很漂亮,都好。”   潘希年侧过脸来看了费诺一眼,后者的神情还是很专注——他总是有把哪怕最小的事情都做得专注而到位的本事,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害羞,微微抿了抿嘴角:“嗯?那好,不剪了。”   费诺看见她雪白的后颈,心里一动,印上一个吻,才又说:“应该盘起来,你的颈子这么好看。”   费诺算是惜言的人,一般恋人间花前月下的甜言蜜语也很少说。难得听见他这样直接地赞美自己,哪怕只是后颈和头发,潘希年还是觉得心里醺醺然欲醉,私心里又多少有点想藏起这满心的甘美,就故意叹息一般说:“原来只有头发和颈子好看啊……”说完又偷眼去觑费诺,看他作什么反应。   正好这边头发也差不多擦干了,费诺停下手,把潘希年稍稍拧过来,面对着面,仔细端详着,似乎是要看看她还有哪里好。   这样专注的凝视之下,潘希年反倒更加害羞了,忍不住闭起眼睛,又听费诺说:“手也很好看。”   年一下子张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失望的:“哎呀,手……”   话没说完,费诺已经拉近她,亲她的眼睛:“眼睛。”   蜻蜓点水一样的吻滑到眉心:“眉毛也是。”   他一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扶在肩膀上,从眉间一路细细亲吻到耳垂,又最终找到嘴唇。潘希年觉得自己就像着了火的雪狮子,被收买得毫无招架的气力,只能搂住费诺,回应这个吻。   她的身体越来越热,也越来越软,纤长的手指滑过费诺的背,不知道是要抓住什么,还是开拓什么。但是费诺又放开了她,声音有些哑了:“好了,去睡吧,明天我们都要早起。”   潘希年迷离的眼神一时清晰不起来,还是勾着费诺的脖子不肯放开,他们贴得那么近,没什么可以隐瞒的,她缓缓贴近他的耳边:“费诺,我都二十四岁了,明天就要研究生毕业了,你还要睡沙发睡到什么时候?”   费诺的手指在她脸颊流连,还是撤开了,不然就真的难以自持了:“到你不用担心晚起会迟到的时候。”   他已经放开了她,潘希年只能站起来,耷拉着眉眼回房间。费诺这才看见她穿了他的汗衫,深蓝色的,只遮到大腿稍下几寸,衬得纤细笔直的两条腿皎白一如初雪。这种感观很好,又不太好,费诺别开眼,轻声道了晚安。   ……感觉到身侧有人,费诺很快醒了。   他都不睁眼,开口说:“你怎么又悄悄站在我床头。”   我睡不着……“潘希年正要解释,忽然觉得不对,”等等,什么叫又……除了动手术之前那次,哪里还有……天哪,你到底有多少次是根本醒了的!“她口气里颇有些被揭穿反而愤然不平又羞涩不安的成分在,费诺无声一笑,撑起身体坐起来:”希年,要体谅一个有轻微失眠症的人,只要一有人靠近,就很容易醒过来。“潘希年指责他:”你装睡!你……“你”了半天也没有个所以然来,费诺欣然接下她的指责,绝不辩解,继续说:“现在几点?两点还是三点?睡不着也合着眼睛养一会儿神,相信我,毕业典礼是个体力活。不要让自己太兴奋了。”   潘希年却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想起一件事情来。”   不可以等到天亮再说?“还是摇头。   潘希年晚上虽然没喝酒,眼底水波流转,满盛着醺醺然的醉意,也不知是醉了自己,还是要连着费诺一起灌醉。她单膝跪在坐在沙发上的费诺膝盖上,额头抵着额头,鼻尖贴着鼻尖,问:”喏,费诺,你总要送我毕业礼物的吧。“费诺抬眼看她,暗里也看不真切,揽住她的腰帮她固定平衡,却是笑:”哪里有自己开口要礼物的?“那以前我也是自己要礼物的啊。”她的手顺着衣领滑到费诺的后颈,皮肤被空调带来的凉气吹得很干爽,反而只是她自己的手汗湿着。   潘希年听见费诺绷紧的声音,又是带着纵容的笑意的:“是什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我来提醒你吧……“潘希年微笑了起来。   她撤开额头,闭上眼,伸出手来摸索着,直到双手碰到费诺的脸颊。   那是她永远不会忘记的面孔,无论她在哪里,是不是能看见,又过去了多久。她甚至记得每一个最细微的步骤,但这一次,手刚刚掠过下颌,就被费诺抓住了,转而在她手心印下一个潮湿的吻,声音也闷在手心里,隐隐暗示着什么:”别胡闹。“那吻让潘希年的手心都烧了起来,又一线烧到心口,她也看不清费诺的脸,只能看见亮得惊人的眼睛,她舔了舔嘴唇,干脆推了一把费诺的肩,跨坐在他腿上,仰起脸说:”没胡闹啊,你不送我新的礼物,还不能让我看看旧的吗?“说完她去咬费诺的下巴,牙齿刚一碰上去,这才刚刚使力,就听见费诺倒抽了一口气,刹那间天翻地覆上下异位,她的脊背和脑袋都结结实实地摔上了沙发,这么柔软,像是要把她拖进流沙深处一样。   费诺正贴着她,她能感觉他的身体温暖而强壮,而她正和他寸寸贴合,从未有过的亲昵。   他们的气息靠得太近,纠缠着缠绵到一处去,温度瞬间升高,潘希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怦怦怦地打鼓,又觉得心口贴着的那颗心,跳得也不比自己的更慢……她没想过这个时刻是这样的,什么都没开始的一瞬间,都已经让她浑身发软,攀住费诺肩背的手臂,被满手满身的汗腻得简直要再抓不住了,只能随波逐流,滑到他结实劲瘦的背上,而勾着费诺的腰的腿,也一路溃败,顺着小腿肚子顺流而下,勾住他一样赤裸的脚。   感觉到汗水滴在了唇边,潘希年舔了舔,低声开口,因为紧张,声音是嘶哑的:”你的汗是咸的……“费诺没有让她把这句话说完,先一步吻住了她。情迷意动,一切终是再也无从收拾,那就这样吧。   在潘希年的记忆里,有关那一夜狂欢最后的记忆是她因为他探索她身体曲线的抚摸而颤抖时,气息不稳地问过一句:”早起怎么办?“费诺勒住她不盈一握的腰,笑了:”不睡了。“……那一天的毕业典礼潘希年还是差点迟到,换好正装和学士袍的两个人停好车就手牵手一路狂奔来到大礼堂,总算踩点赶上进场的队伍。   加入大部队之前潘希年回头瞥了一眼费诺,彼此眼神交触,都是想笑又不能笑的神色——说是要不睡的两个人还是在朝阳染亮黎明的天空之前眯了一小会儿,安睡一如一双交颈而眠的天鹅,结果双双错过闹钟,打仗一样爬起来梳洗换装。潘希年还要化妆,头发无暇分出手来打理,费诺就学着帮她吹头发盘头发。身为景观师的他有双灵巧的手,无师自通,竟然也把潘希年那郁郁如云的长发收拾出一个漂亮的发髻,临走前还不忘帮她把耳环戴上。   眼看她要走,费诺叫住她:”希年。“嗯?”她对他展颜而笑,双颊的颜色嫣然如初春的粉桃。   他伸出手帮她拨好之前因为奔跑而有些散乱的额发,又理顺帽檐的流苏,众目睽睽之下,毫无吝啬地俯首亲吻她:“头发乱了。”   那我进去了,等一下毕业典礼后见。“她瞥见他戴着那对当初她送的银袖扣,牵住他袖口的手指不由得有一刻的缠绵,”这个已经旧了,下次我要买一双新的给你。“我等你。一会儿见。”   费诺看着潘希年顺着同年的毕业生们依序进入大礼堂,也从观礼的一侧入口进场就座。口袋里那个小小的盒子随着费诺的动作无声地提示着自身的存在,费诺不禁想,也许昨晚应该先把礼物给她的。   不过他也还没告诉她已经决定从T大辞职的决定,他们也许在欧洲安家,西班牙、德国或是任何地方,他将和她在一起,直到天涯海角。   所以再晚一天把精心挑选的戒指送到她眼前也不那么迟了,毕竟,等待在前方的,是他们的一辈子。   尾声 等待与希望   记忆停留在十四岁那个夕阳都陡然灿烂的傍晚。   直到四年后的那一天,在最深的黑暗里,他们重逢在陌生的医院,她听见一个声音说,希年。   阿敏:   见信愉快。希望你一切都好,老萧也好。这么久没有和你联系,你不要生气,实在是工作安顿下之后状况一个接一个地发生,费诺和我都忙得人仰马翻、不可开交,恨不得每个人有四只手,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直到今天,我们的新家才算收拾得有点样子,书桌也腾出来了,我这才能找到一张可以舒服写字的桌子,就迫不及待地想你报告近况了。   我的新工作是维亚纳艺术史博物馆的研究员(他们的巴洛克绘画部需要一个懂西班牙艺术史的人,这正好是我研究生的课题,更重要的是,谢天谢地这份工作不需要说德语!说起来不怕你笑话,至今我都很难克服德语的发音,费诺又总是对我严格不起来,这让我在家练习的计划彻底成了空,相比之下,西班牙语都没有那么难了)。费诺也做回了景观设计师的本行,再不教书。以前我就觉得他教书和设计兼顾,实在太辛苦,现在终于能只专注于一头,无论对他还是对我,都是一件好事。   维亚纳是个很美丽的城市,安然又美好。其实在这个城市安居完全不在我们最初的计划中,但生活就是这样,总是有一些让你预料不到的事情发生。就好比我们最终决定来维也纳,也好比我们买下新房子。   今年春天的时候,我们回到费诺念书的城市,举行了一个小小的仪式。看到这里你千万不要打我,我不是故意要事先隐瞒你们的,这对我们也很突然,而且打乱了所有的计划:我们本来是打算订婚之后工作几年,然后再结婚的,但是……总之就是因为这完全是个意外,所以索性决定谁也不通知,等明年一切都安定了,再正式举行仪式。希望到时候你们能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你是我的朋友里第一个知道这件事情的,替我保密吧,到时候等你来了,我还有另一个惊喜给你。   说到新房子,自从搬进来,我负责决定屋子里的家具和摆设,费诺就负责花园,种了很多的茶花,立了樱桃树、木兰和柏树,还有一些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植物,这方面反正他一直是专家。就在我写信的现在,他就在花园里做秋千,桦木的,应该会很结实,我想上蓝颜色的漆,天空那样的颜色。   你会奇怪这封信我是手写的吧?因为费诺近来已经不准我碰电脑了,我只能捡回纸笔。他专横固执起来也很可恶,连我都拧不过他,不过好在这个日子不会太长,等我的“禁闭期”过去,我们再网上细说吧。   信就写到这里,尺短而言长,还是希望你们一切顺利平安。我们都很好。   希年潘希年放下笔后,从书房的窗子望出去,能看见费诺正坐在花园一角的石板地上,忙着研究怎么从头开始搭起一只秋千。   他研究得入神,潘希年也看得入神,索性站起来,走出屋子,来到阳光灿烂的花园。   他的动作有些因不熟练而显得笨拙,却又很专注投入;每当费诺全神贯注时,侧脸总是格外的动人,睫毛之下藏着光芒,这是潘希年无论看多少次也不会哪怕稍稍厌倦的面容。潘希年不禁想,等下一个,不,再下一个春天来到的时候,他们小小的孩子就会坐在这架由她的父亲亲手搭起的天蓝色的秋千架上玩耍笑闹。他会把她放得如同要腾空飞起,又会让她安全地回到他的怀抱,然后在她稚嫩的额头上,印下爱的亲吻。   就如同当年潘希年自己亲身经历的那样。   潘希年不禁想起自己十四岁的事情。也是这样一个夏天,夏阴长而蝉鸣远,她和朋友去海边玩到夕阳西下,才意犹未尽地回家。进到院子里她看见家里的虎斑猫在茶花丛里打滚,忍不住去逗它玩,这时听见二楼父亲书房的窗口传来陌生人的声音,一抬头,是一个英俊得过了分的年轻男人,正在书房的窗边和父亲谈笑。   他感觉到一楼投来的视线,也偏过目光来,两个人目光交触的一瞬间,潘希年清楚地记得阳光仿佛忽然强烈起来,耀得她全然睁不开眼睛。   然后父亲也看见她,叫她上楼来,介绍说,这是他的学生,在德国留学,叫费诺。   他微笑,朝潘希年伸手,叫她的名字,希年。那一刻潘希年心头如同小鹿乱撞,简直不敢正视他。   那天他们四个人一起去吃晚饭,又送费诺到码头搭船渡海,回家的一路上父母说了不少费诺的事情,其中有一句玩笑——要是将来希年的女婿,是费诺这样的年轻人就好了。   当时父亲还笑话开这个玩笑的母亲,说希年还小,等不到费诺而费诺也等不到她了。   她倒是记不太清当时听到这句话的反应了,就记得一直回头看向大海的方向,看那不大的渡船驶向粼粼月光深处,驶向对岸那灯火通明的城市。   那个时候父母都在,她也在他们身旁,挽着父亲牵着母亲的手,以为这样的日子会过一辈子。   后来她若干次听到父母提起这个名字,听说他的故事,却再也没有见过他。   记忆停留在十四岁那个夕阳都陡然灿烂的傍晚。   直到四年后的那一天,在最深的黑暗里,他们重逢在陌生的医院,她听见一个声音说:“希年,你醒来了。”   潘希年把自己从往事中拉回来,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她不由得想,如果把当年父母的玩笑话说给费诺听,他又会有什么反应和对答。很快,费诺也注意到了静静站在一边的潘希年,他把目光从一大堆木料和说明书上移开,迎着光,微微眯起眼来,看着阳光下的潘希年,笑着伸出手,温柔地呼唤她,正如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希年。”   潘希年点了点头,在阳光的深处,走向她所深爱的人。   全文完 <-- -------------------------------------------------------------- 书籍名称:惜年 作者:渥丹 本书籍由网友“RKJY”上传 日期:2011/2/18 19:58:06 书本网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TXT电子书免费分享平台 Web2.0小说网站,和好友一起上传、下载、分享TXT全本小说。 所有小说仅供试阅,请于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阅读全本请购买实体书。 -------------------------------------------------------------- --> " 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